那些“无表现”之人

平生久要刘文叔,不肯为渠作三公。

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

——黄庭坚《题伯时画严子陵钓滩》

严光,字子陵,会稽余姚人,东汉隐士,是汉光武帝刘秀的同学。刘秀称帝之后,严光立即变更姓名,不让世人知道。当然,刘秀最终还是找到了他,并且将他请到自己身边。两人共寝时,严光把脚放在刘秀的肚子上,刘秀不以为意。然而严光坚决拒绝了刘秀提供给自己的官职,选择回到富春山隐居,不时垂钓于桐江边,年八十岁而卒。

黄庭坚这首七绝写的就是严光。诗题里的“伯时”,是黄庭坚的好友李公麟。李公麟擅长丹青,画了一幅严子陵钓滩图,请黄庭坚题诗于其上,遂有斯作。“平生久要刘文叔,不肯为渠作三公”,开头直书严光拒绝做官之事。“久要”是旧约、旧交的意思,此处“要”字读yāo,这个词出自《论语》:“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文叔是刘秀的字。这两句是说,严光与刘秀交情很好,但不肯为刘秀出任三公之职。在东汉,太尉、司徒、司空合称三公,是当时的最高官衔。据《后汉书·逸民列传》记载,刘秀授给严光的官职是谏议大夫,并非三公。“不肯为渠作三公”里的“三公”并非确指,作者想要述说的是严光面对高官厚禄时不为所动的心志。

“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鼎是国家大器。这两句是说,能够使东汉政权稳固的,是桐江边上严光的一把钓鱼竿。这两句在字面上不是很好理解:区区一个隐士,如何能够延长汉祚?

这一耐人寻味的节点,就是黄庭坚深具特识之处。

钱穆先生论史,推重那些“无表现”的人物。这是一种高卓的眼光,与黄庭坚这首诗的用意相通。历史人物有很多种,有的是有表现的,比如刘邦、项羽、诸葛亮,无论他们的事业是失败还是成功,他们终归有过耀眼的表现,被史家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些人深刻影响历史进程,自不必多说。与此同时,历史上还有一些“无表现”的人,他们没有事功,地位也不显赫,甚至没有著述留下,但这些人也一样在历史上起着重要的作用。

今人看历史,往往对那些无表现的人不甚关心。古代史家则不同。在孔门弟子中,颜回没有事功,也没有著述,然而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孔门弟子之首。太史公写《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第一个讲的就是颜回。这是因为,颜回深刻影响了后世人心。

孔子称赞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回居于陋巷,处境很差,然而始终保持求道之乐。可见身外的情况如何,丝毫摇动不了颜回的向道之心。这是一种强劲无俦的人格力量,润养着历代的仁人志士。

不过,那些以恶衣恶食为耻的人,是无缘得到颜回之风熏陶的。当然,这一类人,入不了孔子的眼,因为孔子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东汉末期的隐士管宁,也可谓是无表现之人。他和华歆是好友,两人早年一起读书。有一次,二人同在园中锄菜,看见地上有一片金,管宁依旧挥动着锄头,和看到瓦片石头一样没有区别,华歆高兴地拾起金片,犹豫一会儿才扔了它。又有一次,某达官贵人的马车从他们的读书处经过,管宁读书如故,完全不为所动,华歆则放下书出门去观看。回来之后,管宁对华歆说:“子非吾友也。”马上与华歆割席绝交。

后来,华歆做了大官。管宁则讲学教化一方,对于官府的屡次征召,他都拒绝了。历史褒奖了管宁,割席故事流传后世,滋育国人重道不重势的精神。钱穆先生在《中国历史人物》(收录于《国史新论》)一文里谈到管宁与华歆,不无感慨地说:“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不一定要有表现。有表现的,或许还不如无表现的。”

严光也好,管宁也罢,都是看重名节之人。在东汉,这一类人可谓不胜枚举,梁鸿就是其中之一。少年时期的梁鸿,到太学去学习,不肯与人同食,坚持自己做饭,同学先做好了自己的饭菜,然后通知他可以做饭了。梁鸿说:“童子不因人热者也。”于是灭掉炉灶的余热,重新燃火做饭。后来,“不因人热”成了一个典故,意谓不仰仗别人。

与颜回一样,东汉这些重名节的人,身上都有巨大的人格力量,他们对后世的贡献,亦不可限量。有这些人的遗风在,东汉可谓不亡。宋人任渊注释黄庭坚这首诗时说:“东汉多名节之士,赖以久存,迹其本原,政在子陵钓竿上来耳。”这个解读,探得作者深意。

这些无表现之人,胜某些有表现者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