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将沉醉换悲凉说晏小山(第3/5页)

小山与他的父亲完全是两类人。

小山生于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卒于宋徽宗大观四年(1110),活了七十三岁,历经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晏殊过世时,小山才十八岁,他的内心太过兀傲不群,是以很快家道中落,一生仕途偃蹇,只做过推官、镇监一类的小官,完全没有他父亲阅历名场的一套本事。在他沉沦下僚的生涯里,还曾因为友人郑侠事牵累,险遭大难。

宋神宗上台后,任用王安石为相,推行新法。所谓新法,本质是国进民退,把所有资源都垄断到政府,民间资本遭到扼杀,而且权力越集中国家财政收入越多,百姓就越贫困,官员腐败也就越厉害。新法行而天下民困,但王安石性情固僻,听不进不同意见,身边更聚集了一大批奉迎拍马、借新法发财的小人。熙宁年间,新法之弊愈深,有小吏郑侠把百姓苦况绘成了图,呈交神宗,神宗看了以后也大受感动,下诏废新法,结果吕惠卿、邓绾一班从新法中大捞好处的小人,跟神宗说:我们好不容易推行了新法,眼看国家要强大了,现在又要贸然取消,这哪行啊!于是神宗又改主意复行新法,并把郑侠下狱治罪,与郑侠交好的人都受到牵连。小山是郑侠的老友,当然也被抓了起来。他能安然出狱,是因抄郑侠家时发现小山所赠诗:“ 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张主繁华得几时。”神宗读此诗大为称赏,特诏释放。

郑侠曾受王安石赏识,但因不赞成新法,未获擢用。他以监门之小吏,绘图记新法祸民之状,上书神宗,被冠以反对新法的罪名入狱,用今天的话说,是“ 性质极其严重的政治问题”。小山的诗,如果深文罗织,可以说成是“ 恶毒攻击伟光正的新法” 的“ 现行反革命” ——“ 小白长红又满枝”,指新法小人在朝廷得势,“筑球场外独支颐”,指反对新法的君子投闲置散,“春风自是人间客,张主繁华得几时”,谓王安石的势位也不得长久,又能维持新法多久呢?用句“ 文革”流行语来说:“其用心何其毒也!” 幸好神宗没有做这样的“ 文本阐释”,若是遇到最擅长兴文字狱的明太祖、清世宗,小山不但不能出狱,一定还会被满门抄斩。

小山的朋友,除了郑侠这样的骨鲠之士,还有同样反对新法、列名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从一个人的交游最能看出这个人的本质,小山平素所善,都是风骨嶙峋的君子,则其品格为何如,自可想见。

小山致仕后,住到当年皇帝赐给他父亲的宅第中去,闭门谢客,不与权贵交往。当时权倾朝野、气焰不可一世的奸相蔡京,想要借重小山的声名,重阳、冬至二节,都派人造访,请小山填词,小山挥手而就《鹧鸪天》二首:

九日悲秋不到心。凤城歌管有新音。风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黄花笑靥深。初过雁,已闻砧。绮罗丛里胜登临。须教月户纤纤玉,细捧霞觞滟滟金。

晓日迎长岁岁同。太平箫鼓间歌钟。云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开昨夜风。罗幕翠,锦筵红。钗头罗胜写宜冬。从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尊对月空。

二词应景应节,雅淡天然,却无一语颂扬蔡京,这是何等伟岸的人格!

天命之谓性,高贵傲岸,这就是小山的天命,是生来就具足的气质。黄庭坚说他:“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摹,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诸公虽称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小山天资绝高,他绝非不明白一个真理:只有卑贱自处,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如鱼得水,但他宁愿陆沉下位,也不愿稍改自己的狷介,与这个荒诞的世界做哪怕一点点妥协。他的“ 疏于顾忌”,不是因为他不懂得,而是因为他永远不肯降志取容。这既是他的立场,也是他的天命之性。

人们很难想象一位激情澎湃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深刻的思想家,但其实诗人的勇决与思想家的沉潜本来并不矛盾。小山于儒学及诸子百家之学,皆能潜心玩味,他的论断非常高明,却决不以之博取声名。黄庭坚问他何以不多写些论学的文章,小山答道:“我平时处处注意言论,还被当代的这些名流忌恨,要是我把我所思考的东西都愤愤然地照直说出来,那不是直接把唾沫唾人脸上了吗?” 高贵的灵魂只要存在于世,就构成了对平庸者的威胁,尽管小山已经努力掩藏自己思想的优秀,还是不能不被平庸的名流巨公们所仇恨。他只有把一腔幽愤,都化为那些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的词作。

黄庭坚归纳小山平生有四痴:做官始终不顺利,而不肯向贵人大佬逢迎拍马,这是第一痴;文章保持自己的风格,绝不写一句歌功颂德的话,这又是一痴;万贯家财挥霍干净,家人吃不饱、穿不暖,还像前辈隐士徐孺子那样,满不在乎,这又是一痴;别人怎样对不起他,他也不会记恨,信任一个人,永远不会怀疑对方会欺骗自己,这又是一痴。比诸晏殊的肤浅闲适,小山的身上才有着真正的富贵气象,他用生命实践着一位真正的贵族的人生。

古语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小山的身上,自然流露出的是极高贵、极纯净的气息,而这种气息,天然地会让卑贱的灵魂恐惧颤抖。一种人,性情卑贱,是天生卑贱的功利主义者,他们活在世上为的就是蝇营狗苟,从最低的两餐一宿直到高官厚禄、娇妻美妾,永远都被生物本能所驱使,小山的至情至性,对精神世界的热爱,对高雅与美的沉浸,映衬出他们的生活的卑微可笑,因此仇恨小山;另一种人,见到高贵的灵魂会心生妒忌,他们不忿于别人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生活,毫无顾忌地爱恨,毫无顾忌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因此仇恨小山。尽管仇恨的程量无法估算,但后一种人,无疑是懂得小山的生命价值远高于一般人的,他们一面嫉恨小山,一面在内心深处也有着一份对高贵与高雅的企慕。后一种人对小山的恨,往往表现得更加刻毒。小山任颍昌府许田镇镇监时,缮写了自己的词,呈给府帅韩维(字少师) ,韩维本是晏殊的老部下,接小山词覆信说:“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其内心的嫉恨刻毒,在“ 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 十字中尽显无遗。

小山狷介高贵的品性,就像麝脐之香,无从掩藏。譬如其《玉楼春》:

清歌学得秦娥似。金屋瑶台知姓字。可怜春恨一 生心,长带粉痕双袖泪。从来懒话低眉事。今日新声谁会意。坐中应有赏音人,试问回肠曾断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