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怀抱百忧中说秦少游(第2/5页)

当时一般人对少游的印象,好一点是说他豪宕、疏荡,而与东坡积不相能的洛党一边的人,就直接指斥他獧 薄。

诗人陈师道—我认为他与王安石的诗,代表了宋诗的最高成就—曾与少游一起,被黄庭坚写入诗中:“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无己是师道的字,他每当灵感来了得句,就闭门上榻,以被蒙头,摒绝喧嚣,以续成完篇,谓之吟榻。这是一位人格伟岸高峻的真诗人,东坡数欲引为门下士,他虽敬慕东坡,却表示,自己已敬曾巩为师,谦难从命;无己与新党的赵挺之是连襟,有一次要参加郊祀,无己家贫无棉衣可着,妻子就向赵挺之家借了皮裘,无己知道是赵家的皮裘,坚不肯着,终因寒疾而毙。这位赵挺之,是金石家赵明诚的父亲,女词人李清照的公公,他对自己的亲家翁,列入元祐 党人的李格非,打击起来毫不留情。陈师道取人以道不以亲,人格之峻洁,远过于他的偶像杜甫,杜甫还经常“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陈无己的“ 闭门觅句”与秦少游的“ 对客挥毫”,看似截然相反,实则一脉相承,他们都是只肯活在自己世界的大儿童,都是持“ 为己之学”的真诗人。“对客挥毫”,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爱在人前显摆,人越多,少游越兴奋,就越迫不及待要展露自己的才华。而这种行为在中国的文化环境中,是会被很多人反感的。

史学家班固称这一行为作“ 露才扬己”,中国文化从来就不鼓励露才扬己的狂者,一个多血质的、性格外向活泼的人,生活在中国,会时常感到窒息。这种文化环境还会增加露才扬己之人的逆反心理,他们的创造力得不到正常的宣泄,于是往往会做出惊世骇俗的行径,更加强化一般人对他们的反面认识。这种反精英的文化传统,是中国近代落后于西方民族的根源。

在少游有限的生命当中,一个经常来自其他党派阵营的攻击就是獧 薄。何谓獧 薄?用新中国的话来说,就是生活作风不检点。元祐 三年(1088)少游被召进京,正遇上程颐的洛党与苏轼的蜀党斗争得很激烈,未得入馆职。元祐 四年范纯仁罢相知许州,荐备著述科,次年入秘书省校对黄本书籍,元祐 六年(1091)七月,因御史中丞赵君锡推荐,朝廷任命少游做秘书省正字,洛党御史贾易与苏轼仇隙极深,抓住少游的生活作风问题大做文章,八月朝廷取消了对他的任命。直至元祐 八年(1093)六月,才重新委任他做秘书省正字,然其时仍有御史黄庆基劾奏少游“ 素号獧 薄”。

少游被洛党的人攻为“ 素号獧 薄”,大概与他的雄性腺发达有关。少游长着浓密的大胡子,比著名的东坡髯还要丰茂。所以晁无咎诗云:“高才更难及,淮海一髯秦。”邵博《闻见后录》记载:少游在东坡席上,有人调侃少游胡须太茂盛,少游就用《论语》的话回敬:“君子多乎哉?” 意思是君子会嫌自己的胡须长得浓吗?东坡也引《论语》的话调侃他:“小人樊须也。”樊须是孔子的学生樊迟,须和迟都是等待的意思,正体字胡须写作鬍鬚 ,东坡这是用谐音戏谑。本来就以长髯著称的东坡,竟然会戏谑少游的胡子,可见其雄性腺的发达是在东坡之上的。清代大词人陈其年,身材短小,而绝多髯,好声色,词风霸悍,骈文富气势,也是雄性腺过分发达的缘故。

早年的少游,曾因事系狱,并且案情特别重大,关在诏狱(奉诏命关押犯人之所) 里。据少游自述,“观自去岁入京,遭此追捕,亲老骨肉亦不敢留。乡里治生之具,缘此荡尽。”今其事已不可考,或者与所谓的“ 獧 薄” 有关。

南宋王灼《碧鸡漫志》云:“张子野、秦少游,俊逸精妙。少游屡困京洛(首都) ,故疏宕之风不除。”把他与前辈词人张先并列,认为他俩都是私生活不太检点,常流连于声色场所的疏宕超奇之士。他的这种疏于检点的生活作风,引起了道学家朱熹强烈的愤慨。朱熹学承濂(周敦颐) 洛(程颢程颐) ,对东坡这一脉的诗性人格,非常看不过眼。他说,东坡的那一套思想,那一套治国方略,假使真能实行,大宋朝也未必能向好。他认为,跟着东坡的全是有名的轻薄之人,行为失检,这其中秦少游又最糟糕。朝廷诸大臣,信任东坡,对东坡举荐的人,一点也不加以磨勘详察,要是这些人都聚集在朝廷之上,天下何由致太平?朱熹说东坡自己作风便不谨慎,跟着东坡的人也像他一样,岂不是把天下事弄得一团糟吗?幸好东坡掌握权力时间无多,很多败坏朝政的事还来不及做出来,加上后来新党小人用事更加糟糕,才显出东坡不坏。

还没有完,朱熹接着又说,东坡上台不多久就排废了许多端人正士,而接引来朝的都是不自律的人。就说秦观与黄庭坚吧,这二人虽然懂得向上,还是太自由散漫了。又道,东坡总是骂王安石,王安石固然有问题,但是假如苏轼做了宰相,引得秦观、黄庭坚这一队人进来,坏得更猛。

朱熹的见解,代表了社会一般人对才智超卓之士的根深蒂固的偏见,也是洛学对昙花一现的蜀学的盖棺之论。中国的文化环境要求人人做道德圣人,却缺乏对天才的基本的宽容。蜀学和洛学,都是对儒学的继承与发展,但蜀学偏重人本,强调真淳的性情是为仁为学之根本,洛学却更注重对外在的礼法的恪守。二程门人,攻苏门之士“ 素号獧 薄”,苏门之士,大概看二程门人多是伪君子。东坡重仁(心之全德曰仁) 不重礼,他接引秦观、黄庭坚这些人,正是因为他看到秦、黄性情的纯粹,相信他们一定可以为民请命,治己治人。

洛学宗风,重视道德,然而抡才以德,缺乏可操作性,因为人类没有发明倪匡小说里的思想仪,可以在委任国务之前了解一个人的内心。这样擢拔出的人,伪君子占了很大的比例。其中当然也有真君子,却多是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无当国用。文章诗赋却不一样,在行家看来,是绝对做不了伪的。所以少游纵然少年时疏宕失检,天性却极纯良。也正因其性情真醇,才能与东坡结成生死患难之交,为之颠沛坎,终生不易。

《道山清话》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少游遭贬南迁,行在郴州道上,天下起了雨。有一在秦家多年的老仆滕贵,在后面管押行李。因道路泥泞,辎重难行,少游就在前面路边人家檐下等候。过了很久,滕贵才蹒跚拄拐赶到,他满腹牢骚,冲着少游道:“学士!学士!他们取了富贵,做了好官,不枉了恁地。你做了什么来陪他们,波波地打闲官,方落得甚声名!”大意是东坡兄弟终究做到很大的官,就算再遭贬谪,也算够本了,你干吗要跟他们混,只做了个清水衙门的闲官,现在又是什么下场?气得连饭都不肯吃。少游只好赔着笑脸,再三劝他:没奈何!(我也是没办法啊!) 滕贵怒气不息,道:“ 你也晓得没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