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宜有词仙说姜白石(第2/5页)

朱庸斋先生以为“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颇似稼轩,实则此词并无稼轩那样执着现世、矢志恢复的激越之情,白石的精神世界是超拔的,他不是新中国文学史所推崇的那种现实主义作家。稼轩是儒将本色,出其绪余为词,词是他人生理想的附庸;白石此词,却更多的是表达自己内心的直感,传递的是心头凄凉的况味,因此他的词也就更具独立价值,更加自由。

白石集中此类作品不多,我推测其原因是,他是一个天生的隐士,对于现实政治并无特别兴趣,故他的偶像是唐末隐士陆龟蒙。《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云:

燕雁 无心,太湖 西畔随 云去 。数峰 清苦 。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 边,拟共天随住 。今何许 。凭阑怀古 。残柳参差舞 。

陆龟蒙号天随子,“拟共天随住”就是想追蹑陆龟蒙的脚步,归隐于兹。白石大抵完全无法融入营营汲汲的现实世界,他的理想是追随天随子,做一个真的隐士,在山林中逃遁红尘。

北宋以来的词家,或以词为小道,只当作是绮筵绣幌、侑歌遣兴的玩意儿,或借之以言志,不暇审律修辞,白石于词,却苦心经营,遣词造语,綦重骚雅,更参以江西诗派的笔法,形成了清刚幽劲的独特风格。他创造了全新的美学境界,只此即已足不朽,更不必说这种美是超越现世、超越时空的,展现出他灵魂的自由与清高。

白石一生未尝出仕。他除了卖字以外,就大都靠别人接济。

白石自幼随宦汉阳,父亲很早过世,他长期依长姊生活于汉川县。淳熙年间,青年白石在湖南游历,结识了福建人萧德藻。萧德藻在当时诗名藉甚,一遇白石,即大生知遇之感,感慨地说,我作诗四十年,才遇到一个可以与之谈诗之人,遂携白石至湖州生活,并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白石,白石一家的经济,也完全由他提供。

后来千岩翁又把白石推荐给了名诗人杨万里,杨万里更介绍他去拜谒另一位大诗人范成大(号石湖) 。石湖是做过大官的,致仕(退休)后经济仍非常丰裕,对白石也有厚贶。这期间,白石为作咏梅词二阕,用仙吕宫定谱,曰《暗香》《疏影》。词曰:

旧时 月色 。算几番照 我,梅边吹笛。唤 起玉 人,不管 清寒与攀摘 。何逊 而今渐老 ,都忘却 、春风词笔 。但 怪得、竹外疏 花,香冷 入瑶席 。江国 。正寂寂 。叹 寄与路遥 ,夜雪初积 。翠尊易泣 。红萼 无言耿 相忆 。长记 曾携手处 ,千树压 、西湖 寒碧 。又片片 、吹尽也,几时 见得。(《暗香》)

苔 枝缀玉 。有翠禽 小小,枝上同宿 。客里相逢,篱角黄昏 ,无言自倚修竹 。昭 君不惯胡沙远 ,但暗忆 、江南 江北 。想佩环 、月夜归来 ,化 作此花幽 独。犹记深宫旧 事,那 人正睡 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 ,早 与安排 金屋 。还 教一片随波去 ,又却 怨、玉龙哀 曲。等 恁时 、重觅幽 香,已入小窗横幅 。(《疏影》)

二词作于宋光宗绍熙二年辛亥(1191)之冬,作曲填词,白石一身任之。这两首词,自清代以来,有很多学者认为是有寄托的作品,周济至谓白石“ 唯《暗香》《疏影》二词,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可与稼轩伯仲” (《介存斋论词杂著》) ,其《宋四家词选》评《暗香》,谓有一朝盛衰之慨,又谓《疏影》以“ 相逢”“ 化作”“莫似” 为骨,于国是“ 不能挽留,听其自为盛衰” ;龙榆生先生认为《暗香》是词人希望石湖能爱惜人才,设法对自己加以引荐(《词学十讲》) ;《疏影》一词,张惠言谓是“ 以二帝之愤发之” (《词选》),邓廷桢《双砚斋词话》、郑文焯《郑校白石道人歌曲》均认为,《疏影》是抒写对相从徽、钦二帝被掳北上的后妃的同情。

我以前亦相信这两首词是寄托之作,拙著《大学诗词写作教程》前三版均依此解说,但近年已尽抛成说。因细按词前小序,有“ 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肆习之,音节谐婉” 之语,音乐风格不像是有寄托的,如果真是寄托之作,以白石之邃于音律,音节应该凄婉哀凉才对。

我认为,这两首词是单纯的咏物之作,是两件纯粹的艺术品,它们的用意只是为了礼赞梅花,传递美、再造美,没有除此以外的别的目的。词人把与梅花相关的典故、诗句胪列编排,串珠成链,再加以适当的想象,显得词的全首像是有完整的叙事脉络,实则不过是词人的技法高明,令人不觉其凑泊而已。

白石的金阊(苏州的古称) 之行,除了获得范成大的资助,还获赠一慧婢名曰小红。这一年的除夕,白石意气风发,带着小红回湖州,船过垂虹桥,作有一绝:“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小红有着不俗的艺术造诣,与白石主仆情深,甚是相得,后来年长嫁人。白石身殁后,友人苏泂 挽之以诗,有“ 幸是小红方嫁了,不然啼损马塍花” 之语,可以想象,小红是一位与之精神高度契合的腻友。

当时如石湖这样赏识白石的名公巨儒不在少数。宋末周密曾偶得白石手迹一份,是白石自道其身世的书信。信中列数说,“内翰梁公,于某为乡曲,爱其诗似唐人,谓长短句妙天下。枢使郑公,爱其文,使坐上为之,因击节称赏。参政范公,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待制杨公,以为子文无所不工,甚似陆天随,于是为忘年友。复州萧公,世所谓千岩先生者也,以为四十年作诗,始得此友。待制朱公,既爱其文,又爱其深于礼乐。丞相京公,不独称其礼乐之书,又爱其骈俪之文。丞相谢公,爱其乐书,使次子来谒焉。稼轩辛公,深服其长短句。如二卿孙公从之、胡氏应期,江陵杨公、南州张公、金陵吴公及吴德夫、项平甫、徐子渊、曾幼度、商翚 仲、王晦叔、易彦章之徒,皆当世俊士,不可悉数。或爱其人,或爱其诗,或爱其文,或爱其字,或折节交之。若东州之士,则楼公大防、叶公正则,则尤所赏激者。”白石的艺术才华是多方面的,他既长于诗词,又擅骈散文章,同时又对礼乐有深湛之研究,著有专书,书法得人爱赏,其人品气质更是清雅脱俗,似晋宋(南朝刘宋) 之间的雅士,他的广受欢迎,也就可以理解了。

不过,被那么多的权贵名公赏识,并没有改变白石“ 窭困无聊” 的境遇,这大抵是因为白石心性清高,绝不会主动说出干谒求进的话来。唯有南宋大将张俊的曾孙张鉴字平甫者,主动资助白石,历十年之久,与白石情甚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