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宜有词仙说姜白石(第4/5页)

古 城阴 。有官 梅几许 ,红萼 未宜簪 。池面冰胶 ,墙 腰雪老 ,云意还又沉沉 。翠藤共 、闲穿径竹 ,渐笑语 、惊 起卧沙禽 。野老 林泉 ,故王台榭 ,呼唤登 临。南去北来 何事,荡湘 云楚 水,目极伤 心。朱户粘鸡 ,金盘簇燕 ,空叹时 序侵寻 。记 曾共 、西楼雅 集,想垂杨 、还袅 万丝 金。待 得归鞍到时 ,只怕 春深 。

此词作年,约当白石三十二岁时。夏承焘先生认为,当是白石集中关涉合肥情史最早的一篇。

首三句,是说官梅(政府所种的梅) 扶疏于古城之阴,红萼将放,还不适宜簪在鬓上,写出了梅的孤高之态。“池面” 三句,则谓观政堂下曲沼冰冻未化,古城垣的墙腰之上,粘着一些将化未化的残雪,天气沉阴,不知何时云开日出。“翠藤共” 以下,直至上片结束,则写词人拉着人一起探幽寻胜的兴致。

过片直抒胸臆,谓羁旅生涯,未知何时是了局。“朱户粘鸡,金盘簇燕” 点明人日风俗,古人在人日这一天,会用彩色的纸或金箔剪成人和动物的形状,有的插在头上,有的放在盘子里,有的粘在窗户上、屏风上。“空叹时序侵寻” 是说时光荏苒,依旧天涯孤旅。“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袅万丝金” 连用两句尖头句,句法参差跌宕,写出对佳人的深切思恋。夏承焘先生认为,凡是白石词中出现梅、柳意象的,多与合肥情事有关。柳枝初芽未绽,是金黄色的,故谓之金缕,这两句的意思是,还记得上次我们在西楼雅集,而这个时候正好是垂杨初芽,仿佛是万丝金缕随风袅娜的初春啊!结句则是说,等我们再次相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由初春到春深,本来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但词的独特体性决定了它不能像诗一样,用“百年”“ 万里”等宏大意象,而以“ 只怕春深” 作结,便已见相思之酷了。

白石在《解连环》一词中,记述了与这对姊妹一见倾心的感觉。她们有着高超的艺术:“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 ;初会面时,只是随意地打扮了一下,却不掩其动人的颜色:“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 ;只一句话就勾住了词人的心:“道‘ 郎携羽扇,那日隔帘,半面曾记’。”勾栏女子,深深明白男性的心理,也就难怪白石会眷眷不忘了。

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

人绕湘 皋月坠时 。斜横 花树小、浸 愁漪 。一春幽 事有谁知 。东风冷 ,香远茜裙 归。鸥去昔游非 。遥 怜花可可、梦依依 。九疑 云杳断魂啼 。相思血,都沁 绿筠 枝。

潭州就是今天的长沙。词人深谙咏物词的做法,他要咏的,不但是红梅,还是湘中潭州的红梅,故先以“ 茜裙归” 比喻红梅的开放,又以大舜崩于潇湘苍梧之野、葬于九疑山上,其二妃娥皇、女英终日悲啼,泪溅竹枝,沁成竹斑,遂名湘妃竹的故事,把红梅在枝头绽放比喻成是相思血沁入竹枝。但细玩词意,怀人之意还是十分显豁的,词中明显有一个“我”在,与一般咏物之作不同。

首句“ 人绕湘皋月坠时”,画面感浓烈,意谓词人绕着湘水岸边徘徊,不觉月亮将沉,又将黎明。词人还怕读者不明他的心迹,以“ 斜横花树小、浸愁漪” 表明,这不是一篇单纯的咏物之作。这两句是说斜生横出的梅树,长得很玲珑,月光下花树的影子映在湘水之上,泛着令人愁苦的涟漪。“一春幽事有谁知”是说整个春天过去,在湘江岸边曾发生了什么幽情别恨,没有人知道。“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是说春寒尚自料峭,空气中已经有了梅花淡远的清香,仿佛是身着茜红色裙子的佳人归来。

“ 鸥去昔游非”本是用《列子》中的典故:从前海边有个人喜欢鸥鸟,每天清晨到海边和鸥鸟玩,那些翔而后集陪他玩耍的鸥鸟何止百数!他的父亲知道后,就跟他说,下次你捉一只鸥鸟给我玩吧。第二天他再去海边,因为心中有了机心,鸥鸟就在天上飞舞,不再下来了。这里,词人是忏悔未能勇敢地决定与爱侣长相厮守,只能在思念中咀嚼痛苦。“九疑” 以下,是说潭州红梅就像娥皇、女英的相思泪滴尽,眼枯见血,沁在绿竹枝上。很显然,娥皇、女英正是指合肥姊妹。

江梅引

丙辰之 冬, 予留 梁溪,将 诣淮南不得, 因梦思 以述志。

人间离别易 多时 。见梅枝。忽 相思。几 度小窗 袁 幽梦手同携 。今夜梦 中无觅处 ,漫徘徊 。寒侵被 、尚未知 。湿 红恨墨浅 封题 。宝筝空 ,无雁 飞。俊游 巷陌 ,算空 有、古木斜晖 。旧 约扁舟 ,心事已成非 。歌罢淮南 春草赋 ,又萋萋 。漂零 客、泪满衣 。

梁溪是江苏无锡,词人羁留无锡,不得赴合肥与爱侣相会,遂作此词见意。此词劈头一句“ 人间离别易多时”,怅惋之情,明白说出,承以“ 见梅枝。忽相思”,更觉神完气足。接下来是记述梦中情景:“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然而梦中情事,不是人想要有便有的,今夜梦中就全然无法与她相会,只好在梦境里随意徘徊,夜深寒重,尚不肯醒来。

“ 湿红恨墨浅封题” 一句转为写对方。“湿红” 指女子的情泪;“ 浅封题” 是说漫然地把书信封好并题款,“ 浅”字写出女子思人慵懒无聊的情态。“宝筝空,无雁飞”是说擅于弹筝的那位爱侣,连奏曲的心情也没有了。筝上的柱子如雁斜行,故名雁柱,“无雁飞”就是没有人弹奏它,这是一种拈连的修辞写法。词人追想少年时给自己留下无限快乐和温馨的淮南巷陌,而今只有参天的古木映照着斜阳。“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用越大夫范蠡功成身退,带着西施泛舟五湖(太湖的别称) 之典,意思是他跟这一对姐妹,当年有婚嫁之约、偕隐之志,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如愿。“歌罢淮南春草赋” 语带双关,既是指汉代淮南小山的《招隐士》,也实指合肥之地。《招隐士》是一篇辞赋,中有“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这一名句,后来但凡作诗填词,只要用到王孙、春草、芳草、萋萋等字,皆谓离别。结句“ 漂零客、泪满衣”,同样浓墨重笔,可以想象,倘使小红歌之,必当发音凄断,令听者沾衣了。

白石词数度睹梅而思其人,以至于我怀疑这对姐妹其中一位名字里有个梅字。

白石的很多词都有小序,此举颇遭周济指摘。《介存斋论词杂著》以为,“白石好为小序,序即是词,词仍是序,反复再观,如同嚼蜡矣。词序、序作词缘起以此意词中未备也。今人论院本,尚知曲白相生,不许复沓,而独津津于白石词序,一何可笑。”但夏承焘先生认为,白石的很多情词之所以要加题序,是因为他要在题序中乱以他辞,故为迷离,“此见其孤往之怀有不见谅于人而宛转不能自已者”。当时的婚姻所凭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白石衔千岩翁赏遇之恩,娶了其侄女,对妻子有一份道义之责,但对于少年时自由恋爱上的女子,则久怀不忘,其情必不能见容于其妻,这才有了小序的“ 乱以他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