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名义卷(第2/21页)

词既以雅为最高标准,于是周邦彦就成为雅词的典范作家。《乐府指迷》、《词源》、《词旨》诸书,一致地以“清空雅正” 为词的标准风格。梦窗、草窗、梅溪、碧山、玉田诸词家,皆力避俚俗,务求典雅。然而志趣虽高,才力不济,或则文繁意少,或则辞艰义隐,非但人民大众不能了解,即在士大夫中,也解人难索。于是乎词失去了可以歌唱的曲子词的作用,成为士大夫笔下的文学形式。在民间,词走向更俚俗的道路,演化而为曲了。

这时候,只有陆辅之的《词旨》中有一句话大可注意:“夫词亦难言矣,正取近雅而又不远俗。” 这个观点,与张炎、沈伯时的观点大不相同。张、沈都要求词的风格应当雅而不俗,陆却主张近雅而又不远俗。“近雅” ,意味着还不是诗的句法;“不远俗” ,意味着它还是民间文学。我以为陆辅之是了解词的本质的,无奈历代以来,词家都怕沾俗气,一味追求高雅,斫伤了词的元气,唐五代词的风格,不再能见到了。

(三)长短句

有些辞典上说“长短句” 是“词的别名” 。或者注释“长短句” 为“句子长短不齐的诗体” 。这两种注释都不够正确。在宋代以后,可以说长短句是词的别名,但是在北宋时期,长短句却是词的本名;在唐代,长短句还是一个诗体名词。所谓“长短句” ,这“长短” 二字,有它们的特定意义,不能含糊地解释作“长短不齐” 。

杜甫诗云:“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 计东注云:“长句谓七言歌行。” 但是杜牧有诗题云:“东兵长句十韵。” 这是一首七言二十句的排律。又有题为“长句四韵” 的,乃是一首七言八句的律诗。还有题作“长句” 的,也是一首七律。白居易的《琵琶行》是一首七言歌行,他自己在序中称之为“长句歌” 。可知“长句” 就是七言诗句,无论用在歌行体或律体诗中,都一样。不过杜牧有两个诗题:一个是“柳长句” ,另一个是“柳绝句” ,他所说“长句” 是一首七律。这样,他把“长句” 和“绝句” 对举,似乎“长句” 仅指七言律诗了。

汉魏以来的古诗,句法以五言为主,到了唐代,七言诗盛行,句式较古诗为长,故唐人把七言句称为长句。七言句既为长句,五言句自然就称为短句。不过唐人常称七言为长句,而很少用短句这个名词,这就像《出师表》、《赤壁赋》那样,只有后篇加“后” 字,而不在前篇上加“前” 字。元人王珪有一首五言古诗《题杨无咎墨梅卷子》,其跋语云:“陈明之携此卷来,将有所需,予测其雅情于隐,遂为赋短句云。” 由此可知元代人还知道短句就是五言诗句。

中晚唐时,由于乐曲的愈趋于淫靡曲折,配合乐曲的歌诗产生了五七言句法混合的诗体,这种新兴的诗体,当时就称为“长短句” 。韩偓的诗集《香奁集》,是他自己分类编定的,其中有一类就是“长短句” 。这一卷中所收的都是三五七言歌诗,既不同于近体歌行,也不同于《花间集》里的曲子词。这是晚唐五代时一种新流行的诗体,它从七言歌行中分化出来,将逐渐地过渡到令慢体的曲子词。三言句往往连用二句,可以等同于一个七言句;或单句用作衬字,那就不属于歌诗正文。故所谓“长短句” 诗,仍以五七言句法为主。胡震亨《唐音癸签》云:“宋、元编录唐人总集,始于古、律二体中备析五、七等言为次,于是流委秩然,可得具论:一曰四言古诗,一曰五言古诗,一曰七言古诗,一曰长短句。” 这里,胡氏告诉我们,他所见宋元旧本唐人诗集,常有“长短句” 一类。我曾见明嘉靖刻本《先天集》,也有“长短句” 一个类目,可知这个名词,到明代还未失去本意,仍然有人使用为诗体名词。

胡元任《苕溪渔隐丛话》云:“唐初歌辞,多是五言诗或七言诗,初无长短句。自中叶后至五代,渐变成长短句。及本朝,则尽为此体。” 这一段话,作者是要说明宋词起源于唐之长短句,但这里使用的两个“长短句” ,我们应当区别其意义,不宜混为一事。因为唐代的长短句是诗,而所谓“本朝尽为此体” 的长短句,已经是五代时的“曲子词” 或南宋时的“词” 了。

晏幾道《小山乐府》自叙云:“试续南部诸贤绪馀,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 又张镃序史达祖《梅溪词》云:“况欲大肆其力于五七言,回鞭温韦之途,掉鞅李杜之域,跻攀风雅,一归于正,不于是而止。” 这两篇序文中都以“五七言” 为词的代名词,晏幾道是北宋初期人,张镃是南宋末年人,可知整个宋代的词人,都知道“长短句” 的意义就是五七言。

但是,直到北宋中期,“长短句” 还是一个诗体名词,没有成为与诗不同的文学形式的名词。苏轼与蔡景繁书云:“颁示新词,此古人长短句诗也,得之惊喜。” 陈简斋词题或曰“作长短句咏之” ,或曰“赋长短句” ,或曰“以长短句记之” 。黄庭坚词前小序用“长短句” 者凡二见,其《念奴娇》词小序则称“乐府长短句” 。以上所引证的“长短句” ,其意义仍限于五七言句法,而不是一种文学类型。特别可以注意的是黄庭坚作《玉楼春》词小序云:“席上作乐府长句劝酒。” 因为《玉楼春》全篇都是七言句,没有五言句,所以他说“乐府长句” ,而不说“长短句” 。如果当时已认为“长短句” 是曲子词的专名,这里的“短” 字就不能省略了。

从唐、五代到北宋,“词” 还不是一个文学类型的名称,它只指一般的文词(辞)。无论“曲子词” 的“词” 字,或东坡文中“颁示新词” 的“词” 字,或北宋人词序中所云“作此词” 、“赋墨竹词” ,这些“词” 字,都只是“歌词” 的意思,而不是南宋人所说“诗词” 的“词” 字。

词在北宋初期,一般都称之为“乐府” ,例如晏幾道的词集称为《小山乐府》。但乐府也是一个旧名词,汉魏以来,历代都有乐府,也不能成为一个新兴文学类型的名词,于是欧阳修自题其词集为《近体乐府》。这个名称似乎不为群众所接受,因为“近” 字的时代性是不稳定的。接着就有人继承并沿用了唐代的“长短句” 。苏东坡词集最早的刻本就题名为《东坡长短句》(见《西塘耆旧续闻》),秦观的词集名为《淮海居士长短句》,我们现在还可以见到宋刻本。绍兴十八年,晁谦之跋《花间集》云:“皆唐末才士长短句。” 而此书欧阳炯的原序则说是“近来诗客曲子词” 。两个人都用了当时的名称,五代时的曲子词,在北宋中叶以后被称为长短句了。王明清的《投辖录》有一条云:“拱州贾氏子,正议大夫昌衡之孙,读书能作诗与长短句。” 这也是南宋初的文字,可知此时的“长短句” ,已成为文学类型的名词,而不是像东坡早年所云“长短句诗” 或“乐府长短句” 了。只要再迟几年,“词” 字已定型成为这种文学类型的名称,于是所有的词集都题名为“某某词” ,而王明清笔下的这一句“能作诗与长短句” ,也不再能出现,而出现了“能作诗词” 这样的文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