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论词书信与论词日记(第3/5页)

先生所斤斤计较者,无非在结成诗社宗派,始得谓之“派” ,故云“宋诗惟‘江西’成派,‘江湖’成派,因有许多人向同一风格写作,蔚成风气,故得成为一个流派。” 由此得出结论:“‘西昆’,体也;‘花间’,亦体也,皆不成派。” 弟今请反问先生:“花间” 非亦有许多人向同一风格写作,蔚成风气乎?何以不能成派?先生因“西昆” 有《酬唱集》,故先云“西昆” ,体也。后又云“勉强可以成派,但文学史上一般均称体也。” 就弟所见文学史而论,对“西昆” 或称体,或称派,或派、体混称,对“花间” 则一致称派,未见有称“花间体” 者,此足以驳倒先生之说而有馀矣。

先生亦承认“李白之诗,可谓豪放” ,然“李白不成派” 者,无非因李白一人而已,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故李白不成派也。然普天下皆公认李白诗歌为豪放派,非先生一手所能推翻。杜甫为现实主义大诗人,“实” 与“华” 相对,故先生谓“杜诗不得谓之婉约” ,似亦振振有词,然“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 ,此等句能不谓之婉约乎?杜甫之诗,有豪放,有婉约,自不能概以婉约名之,然元稹作子美墓志铭云:“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 试以文中除风、骚外所提诸家计之,“沈、宋” 、“苏、李” 、“徐、庾” ,较之“曹、刘” ,究竟华居多抑实居多?婉约居多抑豪放居多乎?是则杜诗之境界亦不难窥见矣。至于子美自己论诗,则既崇清新(豪放),亦尊华丽(婉约),故云:“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 清词与丽句并称,且皆必与为邻,此所以既“窃攀屈、宋宜方驾” ,而又“颇学阴、何苦用心” 也。然若执此以观,以为子美于清新(豪放)、华丽(婉约)二者无所轩轾于其间,则亦未见允当,究竟子美之所心仪、所欲师法者,为阿谁乎?子美于清新刚健之豪放一派,赞扬则有之,推崇则有之,此即“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是,然我未见其有继承师法之意;惟于婉约华丽一派,一则云“窃攀屈、宋宜方驾” ;再则曰“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三则曰:“李陵、苏武是吾师” 。两两相较,杜甫之欲师承婉约,已不待烦言而后明,何足下犹执意谓“杜诗不得谓之婉约” 乎?

足下谓“东坡、稼轩,才情、面目不同,岂得谓之同派?” 然世以苏、辛并称,由来已久,至有以《东坡乐府》、《稼轩长短句》合刻者,此又何故?盖正如《辞源》“苏辛” 条所云:“填词家以二人并称。苏词跌宕排奡,一变唐五代之旧格,遂为辛弃疾一派开山,世称苏辛也。” 弟才疏学浅,诚不能如唐张为之作《诗人主客图》,亦不能效宋吕居仁之作《江西诗社宗派图》,足下欲弟作《稼轩词宗派图》,弟殊愧未能应命,然若谓稼轩词未尝成派,则以足下之风格论即“有许多人向同一风格写作,故得成为一个流派” 证之,亦殊未然,岳武穆、张元幹、张孝祥、康与之、刘克庄、陆放翁、刘改之、杨西樵之词,非皆豪迈雄健,气夺曹、刘者乎?非皆词家豪放派乎?即以之列成《稼轩词宗派图》,又其谁谓为不可?足下谓“北宋词只有‘侧艳’与‘雅词’二种风格” ,弟谓“侧艳” 即“婉约” ,“雅词” 即“豪放” ,实不必另起炉灶,另立名目。凡花样新翻,而又未能为世所公认者,弟以为皆野狐禅之流,无足道也!

足下不否认诗词有婉约、豪放二种风格,但又谓“尚有既不豪放亦不婉约者在” ,此等第三种文学论殊不合于文学史之事实。“诗三百以下” ,除骚体可接踵继轨外,何尝有风、骚二种以外之“种种风格” ?“凡以模经(《诗经》)为式者,自入典雅(豪放)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婉约)之华。” 刘彦和初未尝作于此二种风格之外别有种种风格之论也,足下何所见而欲自我作古乎?若世人皆要求足下举此“种种风格” 之实例,足下其将何词以对?

渊明诗风格清新,固不得谓之婉约,但“说曹孟德是豪放派” ,又何不可之有?“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 雅润即豪放,清丽即婉约也。观夫孟德之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此等句不谓之豪放其可得乎?彦和论诗,早谓“魏之三祖,气爽才丽” ,“良以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慷慨而多气也。” 元稹于子美墓志铭中亦谓“建安之后,天下之士,遭罹兵战,曹氏父子,鞍马之间,往往横槊赋诗,其遒壮抑扬,冤哀悲离之作,尤极于古。” 建安文学,世有定评,足下于千馀载之后,欲推翻之,岂力所能及耶!至谓“未便说梦窗为婉约派” ,则白石、清真,皆不得列名婉约派矣,此又岂笃论乎?

弟之意见,以为如果写《词史》,必须大书特书宋词有豪放、婉约二派,豪放词以范希文为首唱,而以东坡、稼轩为教主;婉约词则以晏元献为首唱,而以屯田、清真、白石为教主。“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 ,则前者有永叔、少游、易安、方回、梅溪、梦窗;后者有王介甫、叶梦得、陆放翁、刘改之,不能尽述。纵与足下意见相左,亦在所不惜也。

足下不欲指名,弟未敢故违,即以我侪之争鸣,以《词的“派” 与“体” 之争》名之,刊诸学报,以俟世之公论如何?此复即颂

撰安

弟周楞伽顿首

一九八〇年三月二十二日

(三)《投闲日记》中与词学相关之资料

(1)买得《词鲭》一册,道光丙戌有斐居刊本,星江余煌汉卿集句词六十馀阕,颇浑成可喜。又《玉壶山房词选》一册,民国九年仿宋铅字排版墨汁刷印本,此亦印刷史上罕见之本也。(1962年10月31日)

(2)阅詹安泰注《南唐二主词》,颇有可商榷处。惟于金锁沈埋句不能引王濬事,为尤可异耳。(1962年11月20日)

(3)阅词集数种,于《寒松阁词》中见有《甘州》一阕,题“雷夏叔秦淮移艇图” 。去年晤王支林前辈,曾谓余言松江人擅词者有雷夏叔其人,归后检府志不得,亦不能得其词。今乃于张公束词中见之,当亦道咸间人也。(1962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