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头儿

安娜从来没有出过克拉科夫,不过在战争的柩衣没有降临前,她陪父亲去过市里的很多公园。在远远的前方,安娜看到高个子陌生人已经抵达山冈,她简直陶醉地想,他这是要带自己到她见过的最宏大的公园里去了。

在市中心,穿过大街小巷追随瘦子的足迹并不难。他站着的时候,要高出大多数行人至少一个头,即便从遥远的后方,安娜都能毫无困难地定位出那颗高高蹿出所有人的脑袋,所以只要她别让那颗脑袋绕过街角消失就行了。

难的是不要引人注目,像瘦子指示的那样。战争期间出现在街上的孩子有两种——一种是引起过路的成年人扭头关心他们的窘境,另一种是刺激他们直接走开。虽然以目前的处境而言不太方便,很幸运的是安娜属于前者,那些落入后一个阵营的孩子常常得不到帮助。

然而,安娜绝对不想招致关注,而且很快她就发现了取得这个效果的窍门。一个身穿漂亮的红白相间裙子、吃饱喝足的小女孩,如果满脸焦急和辛苦的样子,如果她使劲想看清自己前方的某个东西,如果她走路时不时歇歇缓缓——正是眼前的苦差事需要她这样做——她很快就会引起别人的警惕。不过,在某个十字路口,安娜真真切切感觉看见了父亲的法国老朋友布夏德先生在前方的街上,她突然冲动之下放弃了跟随那位高个子陌生人的所有努力,她面带微笑,愉快地朝那个熟人奔去。

最后,发现那人不是布夏德先生,然而那股突如其来的愉悦在安娜身上却产生了很明显的效果。当她犹犹豫豫、焦急地穿过马路时,那些看着她的成年人似乎理解她的忧虑,不由自主想把那种忧虑拿过来分担些,尽管他们自己也有很多烦恼,这种努力的紧张会造成某种成年人与孩子之间不情愿的关系,直到他们淡出对方的视野。安娜确切地感觉到,就绝大多数而言,他们的本意是好的,但有人拦住她似乎只是个时间问题,然后她就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另一方面,当她脸上挂着若有期待的微笑跑着穿过大街时,过路的成年人还会侧目注视。但是他们却不想抢走她的欢乐——相反内心会激起类似的愉悦感,而且很享受这种感觉,尤其是在这种充满危险的军事占领的环境中,他们会继续赶路,片刻都不再去想她。

当时,正是怀着这种愉悦,而不是焦急,安娜追随瘦子通过了市郊的卫兵,他们甚至都没多瞧她一眼。这时,安娜已经来到薄暮笼罩的山冈。这种乔装开心的努力已经带来某种真正发自内心的激动。

问题是,瘦子的腿好长,每步都迈得很快很大,安娜得跨三四步才能赶得上他前进的步伐。既然他们已经出了城区,既然已经看不到成千上万游移不定的居民,安娜想,现在该到他们会合的时间了吧。毕竟,她已经完成了高个子布置的任务,躲开了别人的关注,最后似乎没有留下任何尾巴,此时此刻,在日渐漆黑的暮色中,她迫切需要安全的陪伴。

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那边好久了,这时瘦子忽然在那条他一直顺着往前走的硬实的土路上站住。因为他是骤然站住的,安娜本能地愣了一会儿,然后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她迎头赶上的良机。

站定的刹那,安娜才感觉到天气开始变得好冷。当她跟随高个子上山的时候,风在身边剧烈地抽打着,可当她觉得自己快要接近高个子、打算喊叫的时候,他忽然转身以双倍的速度,迅速跑进右侧黑暗、辽阔的牧场草地。

安娜没有多想就跟着他过去。

直到回头向来路望去时,安娜才看到来回胡乱摆动的手电光,听到正顺着那条路赶来的什么人嘈杂的谈话。

“不要引人注目。”他曾经说过。

对安娜来说,之前想要跟瘦子保持同步就很困难。现在已经几乎不可能。他已离开原路,深入辽阔的原野,尽自己所能迅速、悄悄地往前走去。漆黑的夜色笼罩在他周围时,安娜开始担心会看不见他的影子。安娜忽然快步走起来,然后又开始奔跑。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完全没有方位的黑暗中跑着追赶那个瘦削的陌生人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安娜还没有意识到时,黑暗早已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厚,她已经几乎看不见前方是谁或者什么东西在田野里移动。她想喊叫,想到自己也许会走进某条路,没准让自己比刚才更加孤单,这时她感觉到那种恐慌的抽搐在不断加剧。但是,试图提高声音的念头感觉被洋溢在这位高个子身上的气质挡住了。他的整个存在犹如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食指,举起来放在这个宇宙的唇边。

嘘——

可是接着安娜又看见那东西了——在黑暗中逐渐靠近瘦子,迅速从草地更深处的一个角落抄进去,出现在她前面和他后方——罩住的灯笼反射出的柔光。暗淡的光焰模模糊糊。但是,在黑幕突如其来的原野上,它在安娜眼前好像灯塔般闪烁着。安娜清楚地看到有个宽大结实的男人牵着紧绷的套绳,绳子另一头是一条大狗。

安娜是个注意力非凡的小姑娘,但是,在她最近刚刚走出来的克拉科夫城,无需特别的能力都明白一条紧绷牵绳拖着的狗意味着什么。

安娜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犹豫。“嗨!”她喊道,接着又叫了声,“嗨!”

三个脑袋迅速转向她。高个子陌生人的反应很流畅,几乎天衣无缝,好像安娜和他提前排练过。

“哦!”瘦子舒了口气,那种解脱感难以言传,他丢下身上带的包,以最快的速度朝安娜站着的位置奔过来。

“谢天谢地,”他说,“你还好吧?”

安娜正要说话,可瘦子一口气滔滔不绝说了好多自责和宽慰的关爱话,安娜根本没机会插嘴,他不停地说着什么“你是怎么想的”“你叫我好担心”。

他用那只长长的手亲呢地把安娜揽到身边,用另外那只手迅速娴熟地把眼镜从脸上摘下来,放进外衣的内兜里,他把外衣裹到脖颈上,想遮住宽大的翻领下面裁剪得体的西服。

那个魁梧男子和他的狗站在瘦子扔下包的地方,这时安娜被温柔地护送着回头向他们走去。关爱的滔滔激流将安娜淹没其中,她完全不知所措,瘦子问了个很直接的问题,她居然都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瘦子站住又问了遍。

“宝贝儿——我说,你能答应我再小心一点儿吗?”

安娜皱了皱眉头。她一直都很小心的。倒是瘦子自己没有注意到那条狗和提灯笼的男人靠过来。他曾说过不要引人注目,现在,她却刻意让人关注自己。也许这才是他的真正意图。安娜讨厌破坏规矩,讨厌做这种错误的事情,甚至这种她还不大理解的特殊的违规行为都会在她心里激起真正的痛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