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头儿(第3/5页)

从他们开始同行以来,高个子第一次低头俯视着一声不响的安娜。

现在他的语气有种循循善诱的味道,口气回落成有权威感的轻松活泼的调子,当某人向孤陋寡闻者传递信息时常用这种口吻。“听我说,如果你怀疑自己没有好事或者欣慰的事可指望的话,那么你就必须假设自己没有那些东西。”瘦子又沉默片刻,“现在不是憧憬的时候。”

安娜没有回答。两人一同在那片低矮的树枝边缘下面穿过去。

这次,他们又好长时间没说话。瘦子带路绕过一片又一片树丛,最后在远离大路的一个弯角落下脚。安娜在瘦子旁边坐下。地面又冷又硬。树根戳得她很不舒服。

安娜刚蠕动了几下调整好位置,可以保持这个姿势一口气坐几分钟,高个子随即站起来,开始脱掉身上的层层外衣。他把那件长袖西服外套递给安娜,安娜感激不尽地裹在身上拿来御寒,接着他又缩了下肩膀把大衣穿回去。

“明天早上,”他说,“我带你回克拉科夫,我们应该找个人来照顾你。这样的日子,一个小女孩没有父亲可不行。”

说完,瘦子翻过身,然后合上眼睛。

安娜的心像块沉重的石头般沉到肺腑的池底了。“明天早上,”他说,“我带你回克拉科夫。”

这是不可能的。安娜知道克拉科夫已经不复存在。至少在真实意义上不存在了。她不可能再回到那里。

可是他说的每句话都很沉重,像真理。

然而,瘦子作出的这个草率的决定让安娜心烦意乱。

她根本不相信。

安娜不禁想起用自己掌握的所有语言跟瘦子说话时,他大笑的样子,不禁想起他看着她伸手触摸瘦子变戏法般召唤来的燕子时,他藏在眼睛深处的闪烁的光芒。

说真的,这世上很多人讨厌孩子,他们对站起来没有屁股高的任何东西都有种天生的厌恶——这些人通常每天要在衣着和美发上花很长时间。不过,瘦子属于这种人吗?明显不算。在有些方面他挺吓人,真的——在很多方面,甚至——可他同时又阳光机智、令人振奋、具有强烈感染力。

还很善良。

尽管他说的话字字都带着沉甸甸的真理的分量,在安娜看来,感觉却很像谎言,说要把安娜不管不顾扔回克拉科夫的大漩涡中。

安娜从来都是成年人称作早熟的那种孩子,早熟这个词父亲曾解释过,有好多不同的用法。对某些成年人来说,这个词能让他们逃避孩子犀利的聪明:

“哦,”当他们面对某个孩子讲出的讨人嫌的妙语时就会说,“她可真早熟!”然后便走了。

对另一些人而言,这个词又发挥着提示作用,想到他们很轻松就拥有的成人至高无上的权威象征:

“哦,”当他们遇到对成人信誉进行令人尴尬却又正当的挑战时就会说,“她可真早熟!”然后就继续干自己的事去了。

安娜不敢向瘦子问此刻盘桓在她心中的那个问题——它具有经常被成年人贴上早熟标签,然后打包收集起来,随后又偷偷摸摸地扔弃了的那些问题不容置疑的特质——可是安娜非常想听,用高个子充满真理意味的声音说出来,看看父亲教的对不对。

每当自己的想法、主意和问题被那些年龄太大而无法忽略她的早熟的成年人置之不理的时候,父亲就轻轻捻着胡子微笑着安慰她。

“那是他们的问题,我的小安娜,不是你的过错,人们想要理解这个世界,却不借助孩子们的帮助,就如同烤面包却不想借用酵母。”

这句话似乎千真万确。

安娜在树底下纠结挣扎着,先决定说出自己那个早熟的问题,然后又决定保持沉默,这样反反复复地纠结着,最后直到自己的意识迷迷糊糊想睡了,她才鼓起勇气。

“打扰了,”安娜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女孩没有父亲照顾不行。可是父亲没有女儿就行吗?”

小树丛中安静了好一阵子。

接着安娜听到瘦子咯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很低,很活泼,而且在夜里听上去明媚得不可思议。

这是安娜第二次听到瘦子大笑。

对世上有些人来说,睡眠是种放纵,对有些人来说是种妥协,安娜从来都属于后者。即使在最舒服的环境中,她都睡得很浅,早早就醒来了。在寒冷的十一月,第一次在露天睡觉,四面八方被树木包围着,这些恼人的树根像是来参加世界大会,安娜根本睡不着。

不过,要说安娜睡不着仅仅是因为自己所处的外在环境——这也不对。

要让安娜的注意力离开瘦子可太难了,哪怕片刻都很难。在安娜大脑深处的某个地方,像挠痒痒般舒服踏实地感到,如果自己不始终看着这人,就会错过全部的奇迹,全部的美妙——那些他出其不意从身上抖落出来的东西,就像有些人会掉头屑那样。

黎明降临的时候,安娜仔细研究了一番酣睡中的瘦子——他的鹰勾鼻,他宽阔的前额,以及那毫无节制疯长的地毯般头发中的几缕灰发。他睡觉时抱着手臂,指头细长的手离她很近,几乎完全缠绕住他的二头肌。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需要解释。

安娜极力克制着不要想起自己那本厚厚的故事书结尾那幅阿德勒国王的插图。

瘦子好像连片刻醒来过渡的工夫都没有。此刻他还睡着,双眼紧合,下一刻几乎还原原本本保持着刚才的姿态,眼睛就睁开了,迅速处于完全清醒状态。

安娜多少有些失望地把瘦子的西装外衣塞到他等待的手中。此刻,虽然太阳已经升起,但空气还很冷峭,安娜很想穿件衣服多获得点温暖。

瘦子像昨晚一样脱掉外套,可是并没有把西服穿回去,而是解开医用包上的扣子,身背对着安娜,开始换衣服。

瘦子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安娜几乎完全认不出了。瘦瘦的胸上鼓鼓囊囊地裹着件没有颜色、粗糙宽大的衬衣,下身穿着条毫不起眼、显得很别扭的裤子,系着破旧的皮带。

这样子已经不是有权有势见多识广的城里人,变成卑微、纯朴的乡下农民。连外套好像都变了——更粗糙、更破旧——如果不是安娜看着他脱掉、放下,然后又从放的地方拎起来穿回去,还以为完全是另外一套衣装呢。

“你看着好像换了个人。”安娜说。

“没错,”瘦子说,“如果我看着太像自己,你可要告诉我。”

他卷起西服放进包里几件粗糙衣服腾开的空处。所有的东西都抚平、弄结实了,物归原位。瘦子提起包从树下大踏步走出来,安娜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