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动物学课(第4/6页)

“熊的错觉要更特别些,不过你要是弄明白了,更能轻而易举地加以利用。熊跟狼不同,不会以那种认群的方式来确认自己。熊不会认为自己是一个群落。熊是喜欢单过的动物。它们把自己看作横跨半个地球的巨熊。它们知道,熊是什么样子,不会通过看别的熊是什么样子,而是要看那个巨大的环球熊是什么样子来决定。如今熊卖力折腾,并且宣称为自己是头熊而感到自豪。所以,让某人相信你在发挥作用,而且很自豪,要比让他相信你像他一样既残忍又愤怒容易得多。”

“为什么?”

“狼对别的狼绝不会残忍和乖戾。如果你不会残忍、暴躁地对待它,你也不像狼的话,怎么可能说服一匹狼让他相信你是一匹残忍、暴躁的狼呢?”

这个问题提得好。

“让你来说服一头熊让他相信你更像他而不像狼要容易得多,但是,无论碰上哪种情况,如果我没跟你在一块儿,你都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开士兵。他们很危险。这些人除了伤害你什么都不干。”

“可是我怎么知道一个士兵是一头熊还是一匹狼呢?”

“一般说来,熊穿着褐色外套,狼穿着灰色外套。”

“没有穿紫色的吗?”

“没有穿紫色的。不过,只要穿戴任何红色衣物的人都要躲开。狼和熊里的公爵以及长官总是喜欢在身体某个部位穿戴点红色。”

“哦。”

安娜不禁想起她在克拉科夫第一次见到燕子男时,他打的领带就是红色。开心的时候,每当安娜想起这个,觉得那肯定因为他是个公爵什么的,说不定是个王子呢。安娜喜欢听他给在大路上、小道边碰到的人们讲自己的故事,但她知道那些故事全是用路语讲的。她不知道用别的语言讲起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某个特别烦恼的时刻,安娜想起燕子男的红领带,纳闷狼群首领为了给一个人类的小姑娘设下如此深邃的陷阱得要多么残忍和暴躁。

但是,安娜了解她的燕子男,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是暴躁的人。

不过,安娜还没有见识过他的残忍。

那年头到处都设边界。燕子男更想尽可能避开这种地方,可是你如果走得足够远,无论朝哪个方向,最终都需要穿过某个边界。非得如此不可的时候,他们宁肯从士兵身边经过而不要被看见在偷偷摸摸地赶路——最好,燕子男说,出现在你想出现的地方,如果你将要被抓住的话。最好不要冒险被看到是因为他们认为你在干什么。

燕子男过关卡的策略比他找新朋友的策略控制得更加严格,在这样的表演中,安娜发挥着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那段时间,为了提前为某次计划好的边界穿越行动作准备,两个人会花很长时间搜索附近的森林和农场,以便找个小小的甜甜的东西让安娜带着。苹果是个理想的选择,可惜只能在特定的月份才能找到。不过,任何甜甜的又自然而然的东西——一把樱桃或者野草莓——都可以。

冬季,什么都不生长的时候,他们就尽量不过任何边界关卡。

寒冷的冬季,万物枯萎收缩,包括边界及其小小的缺口。

如果安娜和燕子男需要狼那边的士兵放行通过,他们就会多花些时间精心准备,穿戴上城里人的行装。如果士兵是熊,他们就保持走路的那套行头不变,但是不管碰到哪种情况,在接近关卡的时候,安娜都会走得比爸爸稍微落后些,漫不经心地吃着自己的甜东西。她不会说话。

往往要从两个士兵中间通过,过境仪式中第一个而且也许是最关键的部分是燕子男选择跟哪个士兵说话。因为这个原因,他更喜欢设立在距离树木植被不远或者公路弯道处的关卡——如果穿行的距离太长,燕子男还来不及跟士兵们打招呼,他们就会被看见,那么就会失去选择的机会。如果距离太短,燕子男的大高个会让他们高度警戒。

他从来都不会花很长时间确定自己更喜欢哪个士兵——其实只要数秒工夫——穿越熊控制的边界时,他不能戴着眼镜来作诸如此类的决定。等他选好了,就会面露微笑,眼睛正视着自己选择的士兵,举起手不带主观色彩、友好地招一招。

毫无例外,他获得的致意招呼都简短敷衍,有时甚至厌烦倦怠。从来没有士兵报以跟他自己同样的微笑。多半时候,回应中会夹杂个简单的“Papiere,bitte[9]”。如果碰到熊兵或者特别愿意费工夫的狼兵,会说句“Dokumenty[10]”,用俄语或者波兰语说出这个词。燕子男对这种略微带点敌意的开场毫不计较——甚至更喜欢。人们(包括伪装的野兽)觉得自己改变主意的时候,会对他们作出的决定显得更加沉着自信。

通常,这个——毫无修饰的一两个词——就是燕子男得到的全部信息,供他选择某个地方的特色口音,但是他非常在行,会稍顿片刻,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开始在自己带的医用包里翻腾。

“哦!”他会用士兵的语言和口音说,“护照,护照,护照……”其实他很清楚那本适用的证件放在哪里,但好像就不想把手搭在那东西上,最后士兵毫无例外地问他,“你是德国人?”或者“你是俄国人?”

正是从这些穿越边界的经历中,安娜的头脑像捡麦穗般逐渐确定,世界上所有的熊都来自俄罗斯,所有的狼都来自德国。

问到这样的问题时,燕子男会拿出一本盗用护照,闪露出镇定得意的微笑。这种时刻没有一次不把安娜吓得毛骨悚然。这也许是整个互动中最脆弱的环节,安娜非常清楚,他本该选择看看这本护照的里面——这是这个流程中再自然不过的接下来要采取的步骤——然后“他”将轻而易举地暴露整个骗局。

把握护照从燕子男往士兵手中转交的时机非常关键。递交护照接受检查之前,他就得开始问问题,这样士兵在打开之前就会回答问题,可是他担当不起显得随随便便的样子。

“你是,”燕子男会问,“哪里人?”每次这个问题都听上去傲慢无礼,强人所难,好像率先提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有点不得已如此的味道。

从士兵嘴里无论说出什么城镇或者地区的名字,燕子男都会双眼骤然瞪大,还会不由自主地发出由衷、真心和意外惊喜的大笑声。那样的反应只会出自真正的老乡——当你站在平生离家乡最远的地方,听到那个心爱的地名时才会表现出这样的惊喜。

起先,安娜不敢相信,他的谎言以假乱真简直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毕竟,安娜亲眼见识了他在听到林道、扎赖斯克、马哈奇卡拉、奎德林堡、格雷芬海尼兴、姆格林、苏尔[11]这些从远方飞来的陌生词语时,都表现出差不多同样的喜悦和惊讶,以她对这些词语的熟悉,它们同时可能还代表着最遥远的天宇中的星辰。但是,她很快就领悟到这根本算不得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