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危物种(第2/6页)

燕子男什么都没说。

“何况,”他说,“博鲁塔是文奇察[27]人,文奇察离这儿有几百里地呢。他怎么会在这里?”

燕子男皱了下眉头,耸了耸肩膀,然后忙着检查起自己的指甲来。“哦,战争让人流离失所。你们小男孩还不懂战争的后果。你们会看到的。从头到尾,我经历了很多战争,比你们小嘴巴里的小牙齿还要多。”

大男孩紧张地用舌尖舔着自己的牙齿。

“这太可笑了,” 塞吉乌兹说,“你不过是个四处流浪的老吉普赛人之类的东西。我要跟我父亲说你在这里,你别想活到这场战争结束。”

燕子男刚才始终斜靠着墙壁,这会儿站直了,把整个人都拉开了,身材细长得有些异常。他说话时听不出丝毫气恼,也许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用这么肯定的口气谈论你根本不懂的事情,太不明智了。”

他站着的时候把双手插进大衣的深兜里,现在,慢条斯理地取出来,开始像刚才那样缓缓地搓起来。

“你会发现,塞吉乌兹,在这种情况下,你说的往往不对。”

大男孩倒抽了口气,扔下灯笼,灯很快就闪灭了。在骤然而至的黑暗中更容易看清楚正在发生的事情。

安娜一直站在燕子男的背后,她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一丝微弱、暗淡、闪烁的亮光,朦胧地照亮男孩们苍白病态的脸蛋。

燕子男双手相搓的地方皮肤开始冒烟,然后放出无声的绿色光焰。

两个少年真是容易冲动的笨蛋。即便在惊恐中飞逃,即便吓破了胆,不知所措,他们仍然开了父亲的手枪,尽管是盲目乱射——尽管是在逃离巨魔博鲁塔。

安娜拖着燕子男回书房时不停地哭泣,她吓坏了,她惊慌失措。她只知道,她是在把一个恶魔拖到安全的地方,然而,即便这个都没有太让她害怕——她只知道,她是在把一个恶魔拖到安全的地方,最让她恐惧的是:她居然不在乎。

安娜挪动他的时候,燕子男不停地放声大笑,等把燕子男弄回书房的时候,他又像只鸟儿般叽叽喳喳地鸣叫起来。她不知道两人间的这种角色转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安娜估计,让他站起身,让他出去,会是场艰苦搏斗。燕子男即便处于癫狂状态,他也跟安娜一样知道,那两个男孩不会很快忘记发生在山顶上那幢大宅里发生的事情,无论他们自己是不是想再回来看看,他们讲的故事会很快领来别人来探个究竟。

安娜最主要的艰苦搏斗是找个能让燕子男走路的办法。他被子弹打中,屁股上至少挨了一颗子弹,右腿已经撑不住身体的任何重量。然而,这种无能为力却没有阻碍他尝试,安娜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想尽可能多收拾些燕子男的东西时,他一遍又一遍地把脚轻轻地放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地捂住疼痛的哭喊声。

安娜试图让燕子男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需要他弯着腰才行,这时她忽然想到了解决的办法。那把伞又长又结实,如果他能像拐杖一样拄起来,就可以忍受最小的痛苦,稍微快速地走动了。

可是他们一旦走起来,真正的麻烦才开始。

燕子男不是不明白走快点儿有多重要——安娜深信这点——只是她忘记数燕子男开始什么都不吃、只吞咽珠子以来过去了多少天。更糟糕的是,他们匆匆离开大宅时,身后的雪地上留下长长的一线小血滴,就像格林童话《糖果屋》里的面包屑。他在快速失血,无论他们的信念如何坚强,他倒下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一旦倒下,很有可能就永远站不起来了。

感觉每迈出一步都是在向死亡迈进一步,可与此同时,安娜也知道,他们不能停下。即便他们找到一个休息的地方,可依然因为距离大宅太近而不安全。无论他们移动还是静止,虽然尽了最大努力,地上仍然拖着一条血迹,那会把任何稍微勤奋些的追踪者直接引到他们跟前。

没有理由继续向前了,除非停下来情况更糟糕。

安娜感到很冷,但她继续向前走。

安娜感到很累,但她继续向前走。

安娜感到很饿,但她继续向前走,完全不知道没有她的示范,燕子男还能不能继续走下去。这时她一如既往地明白,她正在直接面对自己的死亡。然而——安娜继续向前走。后来,她简直太想躺在雪地上就此放弃,经过两个小时的跋涉,这样的憧憬似乎奇妙得诱人。

安娜能感觉自己的身体空空荡荡。

这似乎是必然的。她体内什么都不剩了。

但是在远方,就在地平线冒出的地方,她开始听到人声,看到一个小小的军营。他们现在离战斗前线很远很远。但是如果非要安娜从那些男人的举止来猜测的话,她可能会说他们刚从前线回来而不是准备奔赴前线。

现在安娜头脑中出现了两个互相对立的信息。

第一个是她从自己的经验确知的事实:德国兵几乎什么都干得出,他们同样会杀人,但她还没有强有力的感觉判断他们什么时候或者为什么杀人。

第二个是燕子男很早以前就教给她的东西:

人类是其他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幸存的最大希望。

安娜还无法确定,自己身边这个撑着伞跌跌撞撞行走的高个子男人事实上是不是人类,更不确定某个特定的士兵是个人类而不是一只疯狂的正在伪装的狼。

但有件事她是知道的:在那天晚上的黑暗中,她不愿看到自己死亡的景象。没有任何理由去死——她就是太厌恶这个世界的残酷,不想让这种残酷击败自己。

于是安娜作出一个决定。

离营地还有一百码,反射来的光立刻开始照亮他们渐近的身影,这时她抬高调门轻声说:“卧倒,燕子男。”他既不发表意见也不质问,而是遵命服从了。

树旁站着的那个人可能是战地医护人员或者军医,可是当安娜走得更近些,看清那人白围裙上沾染的斑斑血迹,看清他拿起香烟凑到嘴唇上通红的双手和胳臂时,安娜只想到燕子男教给她的话:

只要穿戴任何红色衣物的人都要躲开,狼和熊里的公爵以及长官总是喜欢在身体某个部位穿戴点红色。

安娜心中已经有五成把握,身上装饰了这么多红色的狼只会是个伟大的最高统治者,狼族里的伟大皇帝。说来有些奇怪,可能很显然,她心中已经有五成定论,认为这样的害怕说明燕子男正是人类而不是恶魔,可是当她认出血腥的时候,无论如何已经太晚——那匹狼已经看到她了。

“求求你,”安娜用她能掌控的最优雅的德语说,“求求你,先生,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