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危物种(第4/6页)

“我父亲,”安娜说,“他病得很厉害,需要药。”

药剂师好像对此完全无动于衷,但他停下正在干的活儿,转过来面向安娜。他重重地舒了口气。“他有什么毛病?”

安娜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就说:“需要碘化钾,一百三十毫克的,他需要很多。”

药剂师扬起眉毛。“碘化钾!这可不是普通的东西。”

安娜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如果那不是普通药物,连这家格但斯克最好的药店都没有的话,她还有把握在别处找到吗?“你这里有吗?”

药剂师又叹了口气,抱起胳臂说:“我有,可是很贵。”

安娜开始暗自慌张起来。她忘了燕子男的所有规矩。她先开口了,她问了一件事而不是让朋友来发现她的需求,而且,她现在已经困陷到一种交易关系中。

“我……我,”安娜结结巴巴地说,“我没钱。”这是真的。

药剂师皱了下眉毛。“真替你父亲感到惋惜。”

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现在已经没有成为亲密朋友的机会了。现在安娜只有孤单的自己。她的肚子开始抽紧、翻腾,好像要凭借自己的意志逃离药店。

“可是,先生,”她说,“先生,他会死掉。”

“没有碘化钾就会死?”药剂师说,“我怀疑。他可能会受些痛苦折磨,可是我想他不会死。”

“可是我不想让他受折磨。”

药剂师挑起眉毛,紧张、沉默的片刻过后,他说:“跟我来。”

这句话绝对不是一种开价,没有表达出她可能接受或者拒绝的内容。他只是说:“跟我来。”

事情来得很突然,但感觉却没完没了。

药剂师很英俊,想要从成熟女人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大会遇到多大挑战,但事实上,正是这种没有挑战起了作用;这种试图对操控的掌握,这种对挑战的征服——正是对安娜这件东西的得手——给药剂师付了价码。

他的那间后屋满地灰尘,没有打扫过。墙壁用粗糙的红砖砌成,从井井有条的店铺正面看不到这里。

那里异常冷。

里面有把椅子,又旧又破,临时用用,药剂师坐在那把椅子里,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大大的,里面装满小小的圆圆的白色药粒——放在前面的地板上。

他没有抚摸过安娜,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过,只是发号施令,安娜照他说的去做。

他是第一个看到她赤身裸体的人。

她很冷,为了取暖,她抱住自己,可是他指示她脱光衣服站着,她照办了。

他让她保持某个姿势,这样好让他看看她展示的身体的某个部位。她照他说的做了。

她在那里的时候,他没有抚摸自己,也不抚摸安娜,尽管,当他让安娜背对他的时候,她担心会抚摸。他没有威胁、痛骂或者凌辱。

他要求安娜去做的事情,她都做了。

你不要误会——安娜还是个孩子,他是个成年人。他要承担责任。但安娜是个知道如何生存的孩子。她是个知道成年人大小的动物总是不怀好意的孩子,不应该毫无条件地信任。她还是个裙腰上挂着小刀的孩子。

她像脱掉裙子那样把小刀从身上取下来。

她照他说的做了。

安娜没有受过指点或者有所准备。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发生变化。她知道身体和身体有区别。有些人想得到她有的东西。她知道,他们做的时候会感觉既有力又可怕,既黑暗又光明,既寒冷又锋利,像喝了伏特加,感觉肚子里燥热的,手指却仍然冰凉。

他看着她,没有任何故事可以保护她。

他看着她,几年来第一次,她没办法不做回安娜。

当然,她哭了。不是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不是在他起来告诉她安静地拿上药出去的时候,甚至不是当他匆匆地赶她到门口来到前面屋子明亮的光线中的时候,也不是她挣扎着穿好最后那件衣服来到明晃晃的大街上的时候,而是过了几个街区,把那个冰冷的玻璃瓶贴在胸前,小刀贴着屁股的时候,她终于哭了。她没有哭很长时间,但还是哭了。

她马上希望但愿药店后屋的那件事永远没有发生过。

但她从不后悔。她拿到了碘化钾。

安娜曾期望药片像魔法那样,第一片药经过嘴唇时,燕子男立刻就会回到她身边,镇定自若,有条不紊,高大修长,举止像从前。

可是,世界的运行机制不是这样。

她跟燕子男坐在两幢大楼之间那个狭窄的空间里。过了几个星期,他的神志才开始恢复。那段时间是她跟燕子男相处以来最糟糕的时期。

他们没有动。

虽然,那时安娜没法这样告诉你,其实,安娜就像打破小猪存钱罐那样打破了自我的一部分,匀出那部分付了药剂师开的价。那感觉就像她已经无法坚持自己的誓言:也许燕子男正在恢复生气,可她却感觉好像他的女儿已经死了埋葬了。药剂师给她看了安娜,她却找不到从安娜那里归来的路。

安娜不知道的是:

尽管她有这样的感觉,燕子男的女儿并没有正在死去或者死掉。其实,她正在孵化,正从自己孵的蛋中挤出来,这只蛋就是用小猪存钱罐的瓷片做成,这是人生的首次。

至少燕子男没有拒绝吃药。

燕子男的神志开始恢复的时候,冬天逐渐结束。她必须定期到这个城市的各处奔跑,收集他们要吃的剩菜冷饭,但是,在她的印象中,那几个星期,安娜只是坐在燕子男旁边,他就躺在地上,安娜就那么等着,回忆着。

正是想走出这种缓慢、无尽的寂静,燕子男开口说话了。

“安娜,”他说,“对不起。”

如果一个人此刻可能非常镇定,下一刻却像被刺伤了,抽搐般发作起来,这种突如其来的方式常让安娜感到意外,她可能会哭泣。

“我很想念你。”安娜说。

“我知道,”燕子男说,“对不起。”

时光流逝,燕子男开始又慢慢地说话了。安娜的燕子男在逐渐恢复到本来的样子。但是,现在的燕子男已经不是过去的那座丰碑,不是那个挑战权威的柱石,不见了昔日才华横溢、美妙绝伦的花招,高大的身材出现了佝偻。对安娜来说,他已经无法成为过去的那个燕子男。

她见过他的安娜。

燕子男在继续康复。他一天天变得结实起来,最后终于能跟安娜一起在城市的大街上走上段时间。那颗子弹还扎在他的屁股上,行走还不能轻松自如。但是,很快他就恢复了大步行走时的流畅,如果还疼痛,他也懂得去掩饰。

燕子男为自己创造出一种复杂又沉默寡言的生活方式。时间久了,安娜学会了辨识它的不同方面。现在,尽管燕子男在恢复力量,但安娜却渐渐熟悉起一个新的状态:他沉默寡言,却鬼鬼祟祟、戒备心很强,他的眼睛好像总是立刻要避开她的眼睛——好像对于自己有一副容易受到伤害的身体这个缺陷觉得很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