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第4/5页)

葛翠玲掌勺,我做下手。油在锅里哧啦啦地响,蒜和生姜切得细细的,放了进去,浓浓的香气溢了出来。黄瓜炒鸡蛋。家常豆腐。下一道菜是鱼香肉丝,葛翠玲打开冰箱,从下面的冷藏柜拿出一大块冰冻的肉来,切下来一块,又把剩下的放了回去。

“看你买了不少肉嘛。”

“是啊,于明喜欢吃肉,我就多买了些。”葛翠玲对我笑笑,把切好的肉片倒入锅里,“他特别喜欢吃鱼香肉丝,我就学会了这道菜。那次我不吃不喝,就一直坐在沙发上等,大门不敢锁,怕他进不来。他每次消失后,都是在几个小时后就能回来,这次等了整整两天两夜,等得我快绝望了。我想着种种可能性,他可能掉进湖里淹死了,也可能在马路上被碾死了,甚至也有可能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我脑海里一直想着他可能有的种种死法。我睡着了又醒过来,醒过来就叫他的名字,就到房间各个角落找,确定没有他出现的痕迹我又坐在沙发上等。等我再醒过来时,我睡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我喊了一声于明,有答应的声音!我再喊了一声于明,他拿着锅铲出现在卧室门口。我从来没有那么兴奋过,我尖叫着起床冲了过去抱住他。是真的,是真实的他,有血有肉的他。我紧紧地抱住他不放手,我的手捶他的背、摸他的脸、捏他的肩膀,都是真的。我还要吻他,深深地吸住他的舌头,我恨不得把他整个儿吸到我的身体里去。他说好了好了,人不是又回来了嘛,再抱锅里的菜都要煳掉了。我这才放开手。他做了一桌菜,最后一道菜就是鱼香肉丝。”她把做好的鱼香肉丝铲在盘子里,“你尝尝,怎么样?”她夹起了一块肉丝送到我嘴边,我吃了下去,“嗯,很嫩,有嚼头。你的厨艺不差嘛。”

我们把桌子拉到客厅中间,葛翠玲搬来两个凳子,我把菜和饭摆上,晚饭就开吃了。楼上传来电视的声音,大人小孩走路的声音,窗外对面的居民楼家家都亮起了灯。葛翠玲往我碗里不断夹菜,让我多吃点儿。我说够了够了。“于明饭量总是很小,中午带到公司的饭,晚上回家打开饭盒一看还剩下一大半。那次他做饭,我们却吃得底朝天,感觉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饭菜,吃得直打嗝才罢手。吃完后,我们躺在床上,我拉着他的手,好好地看他,我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很奇怪,在我的印象里,他根本就不会有这些衣服。我问他,他说这次醒来,在一个山里。以前他醒来的时候,都是家附近,这次醒来根本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沿着山路走下去,来到一个山村,又不好问人,因为他身上什么都没穿。他偷了一件在外面豆场上晒的衣服穿上,再往山口走,走了好长时间碰到人,一问路,才知道这地方离我们这儿有几十里地,他就这样一路光着脚走了回来。”葛翠玲用手比画着,“他脚上走出好几个大水泡,腿上和手上都给划伤了。”

“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啊。”我吃完一碗饭,葛翠玲要给我再加一碗,我摇摇手。

“是啊。我想了各种办法,我抱着他睡觉,我让他睡在密封性极好的睡袋里,有时候他睡着了我推醒他,都不行,我眼睁睁看他像是蒸汽一样蒸发掉了。在他快消失的时候,我高声叫他的名字,还是没有用,他依旧在我眼前消失了。我只好等待,我已经习惯了等待。有时候当天晚上他就回来了,有时候他隔了两天遍体鳞伤地回来了,最长的时间是四天他才回到家来。问他都去了哪些地方,有时候就在楼下的花坛,有时候又是在离我们这儿有一百多里的水库边上,最长的那次他都到隔壁的省份去了,还有一次我接到派出所的电话,是隔壁县城的派出所打来的,让我去接人。我去的时候,他没精打采地看看我,又看看地,身上穿着派出所警察给他的便衣。我们坐在回家的车上,心里绝望极了。我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明看样子都快精神崩溃了,我也差不多崩溃了。我们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回来后,他消失的次数越来越多,导致旷工的日子也越来越多,由于他总是不去上班,公司把他开除了。”

楼上又传来“砰”的一声,我们相互看了看,没有说话,接着是小孩的哭声,我们又松了一口气。“哎,这小孩,太好动了!”葛翠玲起身收拾碗筷,我也想帮忙,她让我坐下来休息,自己端了碗筷去盥洗台边洗刷,“于明没了工作,待在家里就数这小孩一天里哭了多少次。我让他陪我去买买菜,他也不愿意动弹。他就一直坐在沙发上抽烟叹气。有一次我受不了了,说你叹个什么气啊,天天在这儿坐着,不如再去找个工作。他一听反倒高兴了,说是啊,的确是天天在这儿坐着,哪儿都没去。晚上也好好地睡在床上,没有一醒来就在别的地方。他太害怕这种醒来后的陌生感了。可是一直待在家里,根本不是办法。还有那么多的房贷,还有日常的花销,哪一样不要钱的?”楼上小孩的哭声止息了,盥洗台里的洗刷声清晰了起来,葛翠玲把洗好的碗筷用干净的布擦干,放在碗柜里。瓷碗相碰的声音很是清脆。

“那他去找工作了吗?”我裹了裹上衣,空气渐渐有点凉了起来。

葛翠玲拿着抹布擦拭灶台,放好砧板和菜刀,“找啊,跑招聘会,网上投简历,四处向熟人打听有没有新的工作机会。就业形势比想象中的难多了,找了两个星期都没有找到。这两个星期他又消失了两次,不过都不远,他很快又回来了。一回来就垮着脸,脾气暴躁,站在客厅中央,不知道对着什么东西喊。”

“喊什么?”

“够了!我受够了!”葛翠玲模仿着于明的喊叫声,“喊的时候,拳头往空中打,像是在揍什么东西。我吓死了,赶紧去拉他。他把我推到一边,继续喊够了够了我受够了,他又往自己身上打,打自己的脸自己的肚子自己的胳膊,我不敢靠近,偷偷走到厨房那边把菜刀锅铲都收起来。他打着打着,倒在地上,哭了起来。我过去抱着他。他就在我怀里哭,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一样。他把自己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摸哪儿他都喊疼。我说没事的没事的,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他说他等不到那一天了,他不知道下一次他又会在什么地方,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我说你不是每次都能找回来吗?他说不会每次都这么幸运的,总有一天他会找不回来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葛翠玲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发抖,她抬头看着天花板,客厅雪亮的灯光让她的眼睛眯了起来,“我怕他想不开,就偷偷把家里的菜刀、绳子,只要能致命的东西都收了起来,自己也一直陪着他;有时候他去卫生间,我不让他关门,就是担心他干傻事;窗子我也不敢打开,怕他跳下去……他只要一走动,我的心就悬了起来,紧张得不得了。到最后,我自己都有点儿神经质了。他说不要这样看着他,他没事的,他不会自杀的。我嘴上说好好好我不管,心里还是放不下,眼睛始终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我那时候想,真恨不得和他变成一个人,这样他哪怕突然消失了我也会跟过去的。那样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