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的道路(第3/4页)

在辗转于城市之间的间隙,我常接到经理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很甜腻,要不是知道这是经理的手机号码,我还真以为是哪个女生的,她说:“小邓啊,这几天看成都要降温下雨了。你记得让导师多加衣服。”或者是,“广州的早茶不错,你可以给导师备着。他讲话多,记得让他多喝胖大海。”我诺诺地一一答应着。而导师天天精神十分饱满,一堂又一堂培训课下来也不见疲惫。我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尽我所能地记下来他的言行。自私的爱是不道德的,要把爱洒向你身边每一个人。胆怯是因为你夸大了困难。把心交给我,我把爱还给你。这些都是导师常说的。他每天都要求我把新写的部分朗诵给他听。他一边在铺着地毯的四星级宾馆房间里踱着步,一边伸出手来在空中挥舞:“这段不行,要重写!这句话要改!要有气势懂吗?!”我诺诺地退下重写。

车子再一次回到我们出发的城市,时隔五十二天,清晨的街道上没有什么行人,从梧桐树光裸着的枝丫间落下淅淅沥沥的雪粒子。又是冬天,我想我那久不回去的租房该是积满灰尘了。快到公司楼下的时候,远远看见经理一个人立在路边。她是知道导师每一个行程的,她要求我每天都要汇报。她依旧很漂亮,依旧是不怕冷地穿着职业女式西装,站在马路边上。导师靠在车后座上,眼睛闭着,双手交叉,两个大拇指在盘绕。经理开了车门,打着雨伞,导师慢慢地从车厢里挪出来,伞立马罩了过去。“导师。”经理轻柔地叫了一声。导师看了我一眼。我立马意会到他的意思,赶紧跑过来接过经理手中的雨伞。路上铺了一层薄雪,踩上去细细碎碎的。

回到公司,导师就把经理叫进了他的办公室。公司的同事陆陆续续都过来上班了,见到我,他们都压低声音问我:“导师回来了?”我点点头,他们都轻手轻脚地坐在位子上。只有小王一进门就喊:“啊,老邓!好久不见!”边说边大步走过来,要跟我拥抱。我挥挥手,指了指导师办公室。他脸上的笑容洋溢开了:“导师也回来了!太好了!”他探头看看办公室大门,又问我出去这些天怎么样,跟导师学了不少东西吧。没准儿以后就能像经理那么厉害,可能带学员培训呢!我强笑着点头,办公室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下午,公司开集体大会,经理宣读本月的个人业绩考核,老同事的依旧排第一,最末一位的是小王。他来了两个月时间,手头没有盘下一个客户。按照公司的流程,小王即刻被视为自动辞退。宣布完结果,我们都静默无声,经理对着小王说:“很抱歉,你今天把工作移交一下吧。”小王突然站起来,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忍着泪水,“我是真的很努力啊!我手头还有几个客户是有希望的啊!”经理淡淡地说:“你把工作移交给小邓。”经理宣布散会。“我能不能见见导师?”小王跟在她身后问。“导师很忙。很抱歉。”

我们在一家驴肉火烧店为小王饯行,大家的意志都有些消沉。门外的雪下了将近一尺深了,护城河里的水都结成了冰。老同事叫来一瓶老白干,大家就着小碗喝起来。几轮下来,大家的身子暖和了,气氛也活跃了。老同事搂着小王的肩膀说:“小兄弟,我跟你说,离开这里挺好的,这压根儿是个皮包公司,导师就是个骗子!”小王抬头怔怔地看着老同事:“导师怎么会是骗子!导师很厉害啊!是我自己工作不够努力。”我们都笑了起来,另外一个同事尖着声音说:“有没有信心?”我们一听,是模仿经理的,嘻嘻哈哈地回应起来:“信心是美好未来的基石!”“有没有斗志?”我们把小碗拍在桌子上,又一次高声回应:“斗志是通往明天的桥梁!”店里其他吃饭的人纷纷看过来,我们也不管了。操他妈的王总!操他妈的刘经理!都是一帮狗屎!吃一口火烧,骂一声客户的娘。只有小王咬着嘴唇,摇摇头。

小王移交给我的客户资料上,上面有他看《光明的道路》的心得体会,密密麻麻。而我要做的工作是尽快把导师新的语录加入《光明的道路》里。导师走在马路上见到一棵树,他说:“小邓,你看那棵树光秃秃的,那是因为没有春天的温暖,人也是一样的,没有了爱就会枯萎。这个你要记下来。”一个学员跟老婆闹离婚,他指着学员的鼻子问:“你扪心自问,你要跟她离婚,是不是因为没有了爱?为什么爱就消失了?你反省过自己吗?”这个案例我也要记下来,尤其是要写到在导师的教诲下,学员跟自己的老婆重归于好,这就是走在光明的道路上。有爱才有光明。

我把十几万字的书稿整理好,交给导师。办公室里,灯管里的灯丝嗡嗡响。导师埋在椅子里一页页翻开,并不时提笔修改。门外却有躁动的声音,像是有两个女人在吵架。侧耳倾听,声音中有经理尖脆的叫声,同时也有骂“臭婊子”的中年妇女的声音。导师也听到了,立马起身,快步冲向门口,开门的刹那打骂的声音灌了进来。我不敢妄动,只在耳朵里捕捉她们的声音。“都给我松开!”是导师的吼叫声,“这是公司!你们在干什么?!”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衣衫错乱地进了办公室,导师也跟了进来。我赶紧起身向这位妇女点了一下头,跑了出去。经理蹲在公司大门外的垃圾桶边上,捂着脸在哭。平日里她干练洁净的形象都没有了。她的头发显然是被那位中年妇女给揪乱了,一只鞋子还在公司的玻璃门口,一只在她脚上。这时从导师的办公室传来中年妇女的咆哮声:“你搞狐狸精搞得爽啊!”我们没有人敢去抚慰经理。

导师又一次出外巡讲去了,这一次他没有带我去。在导师夫人的管理下,我们没有晨会、没有午会、没有晚间反思会,我们甚至都不用喊口号。之前经理制定的一切规章制度,都被导师夫人给否定掉了。我们的办公地点从高端商务大厦二十楼搬到了居民楼里,导师夫人把前台都裁掉了,紧接着又裁掉了坐在我前头的两个同事,因为她们是女孩,更何况业绩也不怎么好,留着占用公司资源。公司剩下来的只有我们六个男员工。每一天老同事都要到办公室,给夫人汇报当天每个人的业绩。没有达到目标的,都必须罚款。第二个星期,又走了三位同事。平日里办公室忙忙碌碌的,电话按键的声音、响起的电话铃声、打印客户资料的吱吱声,都消寂了。老同事已经找好下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叼起一根烟:“有了好的下家就赶紧撤吧!”他的离职,带走了公司很大一部分客户资源。导师夫人拒绝向他支付当月的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