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招(第2/6页)

太阳好时,凤招把小桌子搬出来,郭颖和郭浩趴在那里写作业。云松爷坐在他们身后听戏。凤招拿出一本杂志,搬个小板凳坐在云松爷后头看。郭颖有不会做的题目,跑来问凤招,凤招看了半天说:“问先生。”凤招接着看杂志,一抬头见郭颖还在那里,眉头皱起,“你怎么还不去呢?”郭颖只好拿着本子,走到云松爷边上,声音小小的,云松爷凑过来问:“你说什么?”郭颖没说话,转身又回到桌边,郭浩趴在桌子上笑。云松爷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小,走了过来,“题目难不难?要不要吃糖啊?”郭颖和郭浩低着头写字,不说话。凤招说:“不要老给他们买糖吃,他们牙齿不好。”云松爷说:“小孩子长个子,需要糖分嘛。你说是不是?”凤招说:“郭浩有个蛀牙。”云松爷说:“那我带他去医院看看。”凤招说:“那你记得。”

我家门口阳光充足,很适合晒太阳,云松爷有时候也会过来坐坐。我不会做的题目,我母亲也让我问先生。云松爷坐起身,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睛看题,笑了笑,拿起笔来画了两道,“这个简单嘛,你看我写的步骤,看明白了吗?”我点头说明白,又继续拿回去做。做做又抬头看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男人。我父亲,还有那些叔爷们,从地里回来,经常是一身脏,而云松爷从头到脚,没一处是不干净的。他那头发,一丝不乱,涂了发蜡,硬挺挺地往后贴着;脸色红润,不见胡茬;手指细长,指甲缝隙里也没有泥。走近他时,还能闻见我说不上来是什么的香气。有时他用方言问我:“庆儿哎,你长大了想做么事啵?”我说:“不晓得。”他说:“要不要上北京?”我说:“不要!”他说:“说到底还是屋里好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他也不介意,眯着眼睛对着逐渐西沉的夕阳,忽然一字一顿地朗诵起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春天来时,凤招在稻场上开辟了一小块菜园,种了点儿菜,还围上了篱笆,又养了几只鸡。她时常不在家,听母亲说她在镇上油厂上班。鸡没人喂,就跳到小菜园里啄食。云松爷也不管,坐在门口打盹儿。有人说:“先生,鸡要啄菜咯。”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噢,没得事。”又继续打盹儿。凤招下班后骑车回来,我们在自家门口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你为什么不管管这些鸡?菜都啄没了。”云松爷回:“鸡饿了,总是要吃点东西,你说是不是?”凤招说:“我不是告诉过你谷子就在屋里,你拿出来喂喂它们不就好了嘛。”云松爷说:“谷子我找不到,眼睛不好你也是知道的。这些菜没有了,我们可以买的嘛,你说是不是?”凤招声音大了起来:“钱呢?你就那点儿钱,哪里够?我不上班,全家吃什么?你说啊?!”云松爷回:“钱嘛,身外之物。现在不也是能过下去嘛,你说是不是?”凤招没理她,去撵那几只鸡了。

有时在路上碰到凤招,喊她,她也停下笑笑,“你放学了呀?”我学着她操着普通话,“是的呀。”她笑笑,又继续走,走路的动作略有蹒跚。有时候她走过我家门口去垸里的小卖铺,秀云娘压低声音说:“有了,看那情形,差不多三四个月。”大家又笑,“先生这么大年纪,也是不能小看的。”先生有时候坐到我家门口,父亲问他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没有,他沉吟半晌,说:“这个嘛,总归要好好想想的,你说是不是?男伢儿,叫泽渊;女伢儿,叫尔雅。你说好不好啊?”父亲其实也不太懂,“先生取的名字有文化,当然几好咯。”云松爷点点头,又念了一遍:“泽——渊——尔——雅——”念完咂咂嘴,“我觉得也挺好。”

凤招肚子越发大了,没有再去上班。有一天,云松爷到了我家门口,母亲把椅子搬出来让他坐,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自然而然地就坐下来,反而有点忸怩地站在那里,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此时我也拿着作业出来写,他对我说:“庆儿哎,你要不要吃米糕啊?你凤娘做了好多,你要是想吃就去……买。”说这个“买”时,他脸腾地一下红了,后面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五角钱两个。”我看母亲,母亲看云松爷,云松爷看地,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塞给我,“你快去!”我接过钱来说好。云松爷脸越发红了,又忙说:“不想吃,别勉强哈。我……”母亲打断他的话,“我也懒得做饭咯,让他自家吃点儿米糕几好!”云松爷问:“真的啊?”母亲又催我快去,“米糕我也想吃。”

这是我第一次进这个小屋,莫名地有些紧张。阳光透过屋顶的两块玻璃瓦,落在小堂屋的水泥地面上。堂屋的左边是一个厢房,是云松爷他们的卧室,门开着,能看到一张小小的双人床,铺着蓝白格子床罩,靠窗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女人的化妆品和一摞书;堂屋的右边往里走是厨房,靠墙立着很少见的煤气灶,灶台上小锅里搁着蒸笼,米香氤氲,应该是在蒸米糕。从屋顶垂下来的小灯,靠卧室墙面铺了缀着花边桌布的饭桌,木制的碗柜、收起窗帘的小窗,到处都是干净清爽的,让人不敢妄动。我小声地叫了一声:“凤娘。”没有人答应。鹧鸪声一声远一声近,风吹树梢时哗哗响,大门随之“吱扭吱扭”地一开一合,我感觉时间快要停滞了,就像是油锅上结了一层膜,把我裹在里面动弹不得。

“哪位?”凤招的声音刺破了这层膜,把我解救出来。她从后门进来,提一桶衣服。我一时有点儿慌乱,小声地叫了一声“凤娘”,手里的五毛钱捏成一团。她“噢”的一声,把洗衣桶搁在地上,向我走过来,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简直把我罩在她的阴影里,我才到她的腰间,离她明显隆起的肚子很近,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笼罩着我。我怯怯地抬头看她,她也在看我,我赶紧低下头,她的松紧带布鞋映入眼帘。布鞋离我远去,走向厨房,停住,又转回来,走到我身边的饭桌上。抬头看去,蒸笼揭开,模子里的米糕已经蒸好,白白软软,香喷喷的。“你要几个?”她低头问我。我说两个,她找来袋子把米糕装好递给我,见我把五毛钱伸过去,她眉头紧了一下,“五毛钱只能买一个。”我说:“云松爷说五毛钱两个。”她“唔”的一声,“他真这样说的?”见我点头,想了想,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他肯定记错了,五毛钱一个。”

她身上有种说一不二的气势,让我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拎着只装一个米糕的袋子转身走开,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老师教的,便转身说一句:“谢谢!”她好像没有听见,又把蒸笼端回到厨房里。走到家门口,云松爷还在跟母亲说着话。我把袋子递给母亲,没有看云松爷一眼,我心里有点儿生他的气。母亲的声音跟了过来:“咦,你这个馋嘴猫,这么快就偷吃了一个!”我转身生气地大声说道:“我冇吃!米糕是五角钱一个!”母亲愣了一下,看了云松爷一眼,又冲我瞪了一眼,笑骂道:“五角钱一个就五角钱一个,你喊这么大声音做么事?”云松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嘴里咕哝着:“呃……这个……”手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快快地走过来,塞到我手里,“你买糖吃。”母亲忙过来挡住,“哎呀,先生,莫惯坏细伢儿。”云松爷把钱硬塞到我手里,随即转身逃开,“拿着拿着,我有事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