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招(第3/6页)

雨落下时,门前水洼汇成小河,秀云娘的鸡缩着脖子站在我家屋檐下,抬起一只脚,眼睛警觉地东看看西看看,忽然间“咯咯”几声跳开,云松爷家的狗跑了过来,云松爷却没有出现。秀云娘在钩织手上的一只拖鞋,“想钱想疯咯。我老大才几多退休金,屋里又买这个又买那个,就是金山银山,也要花光咯。你看现在七八个月,非要去住医院,把我当个么子?”母亲“哎”的一声,看了我一眼,“俺垸哪个不是你接生的?你看庆儿现在也长大咯,当初还不是多亏你。”秀云娘冷笑了一声,“说到底,人家是城市里的人,瞧不起俺乡下人。唯愿她生个金菩萨出来。”

我母亲又提起之前米糕的事情,秀云娘见怪不怪的样子,“你不说这个还好,你一说这个我就起火!我屋东儿,她都不肯便宜一角钱,五毛钱一分都少不了。五毛钱买么子不好,要不是看在你是老大屋里人的面子上,鬼去买!你看她屋门口那个菜园,几金贵!她去医院之前,天天坐在门口,生怕少了一片叶子。我屋鸡有一次过去,她拿石头砸,气得人死!不就是一点菜啊,比命还金贵!”母亲又说起:“要是生了伢儿,你家婆婆会来照应么?”秀云娘笑了起来,“她啊,高兴得很。一大早去医院咯。八十岁的人了,想照看也是有心无力吧。”雨势渐大,打在窗棂上,溅出一朵朵雨裙。关窗时,看了一眼云松爷的小屋,在一片迷蒙的雨雾中静默地站在那里。屋门口他家的几只鸡挤成一堆,屋前的菜园低洼处积了水,搭起的藤架歪倒在地,篱笆也被水流冲开一个口子。

云松爷回来时,大家都知道他有了一对龙凤胎。大家聚集在他家的堂屋里,实在站不下了,挤在门口看。云松爷喜气洋洋,逢人来都发糖吃。我人小,从大人的腿间钻了进去,偷偷看厢房,凤招倚在床头,两个红红肉肉的小家伙睡在她一侧。秀云娘的婆婆珠奶奶站在一边和秀云娘说话,婶娘们轮流进去看,“咿呀,真是像先生!”“先生,好有福气嚯!”嘴里说着话,手要去摸孩子的脸,凤招忙过去挡,“他们刚睡着。”要去摸的人讪讪地收起手,闲扯了两句,退了出来。珠奶奶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问:“你要喝水么?”凤招淡淡地说:“不用了。”珠奶奶搓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凤招也没抬头看她。

天气好时,云松爷推着婴儿车,到我家门口晒太阳。母亲过来逗逗两个孩子,问取好名字没有,云松爷笑笑,“早就想好了,男孩叫泽渊,女孩叫尔雅。你说好不好啊?”母亲说好,他点头笑,低头摸摸孩子们的脸,又点头笑。母亲又问:“凤招又去上班了?”云松爷说:“是的哎。她清早喂一次奶后去上班,中午回来再喂一次奶,下午再去上班,晚上回来。”母亲说:“她这样未免太辛苦咯。”云松爷笑了笑,没有回话。有时凤招下班后找过来,母亲让她坐坐,她开始还会迟疑一下再坐,后来也就习惯了。凤招抱起泽渊,细细地看,“哭了没有啊?”云松爷说:“好的嘞,一直在睡觉,乖得很。”凤招把泽渊放下,又抱起尔雅,“这脸上有红疤,肯定是被蚊子咬了。”云松爷慌乱地凑过来看,“没事的嘛,蚊子咬咬,也不怕的。你说是不是啊?”凤招白了他一眼,云松爷又回去坐好,“你就知道没事没事,有事了看你怎么办?”母亲忙给凤招端水倒茶,凤招忙说不用。

跟母亲渐渐熟了后,只要是放假,凤招也会时常过来坐坐,在我们这里待久了,她也能说一点我们本地话了。母亲在家里剥棉花,她坐在我家堂屋说话。泽渊和尔雅学会了走路,也能开口叫爸爸妈妈了。母亲问起云松爷去哪里了,她咂咂嘴,“他哦,去市里领退休金了。”母亲说:“有公职的人就是好哇。管么子不做,就能领钱。不像我们种庄稼的,苦了一年也冇看到钱。”凤招苦笑了一声,“从哪里说起哟。他那点儿退休金,顾不了一家人的嘴!亏得我上班,要不然全家人要饿死。”母亲惊讶地问:“真这么少啊?”凤招拍拍手,“可不是嘛。当初我认识他,他跟我吹他一个月多少多少退休金,说我跟了他,不愁吃不愁穿。等你过来后,嚯嚯——”她身体抖动了一下,“就是个老骗子嘛!”母亲尴尬地笑笑,“他是个读书人,会是个好爸爸。”凤招扭头看门外,“但愿咯,他一把年纪了,也不晓得能活几长时间。”

云松爷跟刚回来的时候比,的确衰老了很多。他的脸一点点塌了下来,头发斑白,走路慢慢的,孩子也不大抱得动。他经常坐在小屋后面的池塘边,收音机的声音响亮地抛洒在水面之上,而他却常常低头睡着了。泽渊和尔雅在他脚边玩耍。泽渊拿着小棍挖土,尔雅则蹲在墙角看蚂蚁,有时其中一个去推云松爷的腿,推了半天没有反应,便尿了一裤子。凤招回来后,生气地问:“你看看都尿湿了,你怎么不给她换一下?”云松爷缩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说:“这个,这个这个……”云松爷想走过来帮忙,凤招呵斥道,“你不要过来!你一个当爸爸的,也太不用心了!”越说越气,眼泪也要出来了。珠奶奶从池塘那边踮着小脚赶过来,气狠狠地回:“哎哟,我儿是你骂的?!”云松爷拉住珠奶奶,“娘哎,你莫管咯。”凤招没有理会珠奶奶,把两个孩子抱到房里去,锁上门。珠奶奶又转头骂云松爷,“你一个男子汉,叫一个女人呼来喝去的,还像个样子么!我都八十岁咯,管不了你咯。”说完气呼呼地走开了。

不久,凤招又跟秀云娘吵了一架。秀云娘的鸡又一次跑到小屋门前的菜园里。凤招拿竹篙去赶,正在阳台上晒衣裳的秀云娘直接开骂:“你屋菜是金子还是银子?又是石头砸又是竹篙打,你看你几能的!你嫁一个男人死一个男人,你这个扫把星!你连我屋鸡都不如!你个烂屄的!”凤招一句也没有回她,转身跑进屋里去。秀云娘还在骂,云松爷出来说:“秀云哎,你行行好,莫再说,要得啵?”秀云娘说:“我不说可以,我就问你一句:你看看么人喜欢她?”云松爷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呵斥道:“够咯!我喜欢她就行了!”秀云娘一时间无话,拎着洗衣桶下楼去了。这边云松爷往回走时,凤招手里提着箱子往外走。云松爷慌忙上前拦,“你要去哪儿?”凤招眼睛红红的,“我讨厌死这里了!我要走!”云松爷双手伸开挡住凤招去路,“她说的都是气话,你莫放心上。”

凤招把云松爷的手扫到一边,云松爷没立住,倒在地上,见凤招继续往前走,他喊道:“渊渊!雅雅!妈妈要走咯。”两个孩子从屋里追了出来,哭喊着抱住凤招。凤招立在那里没动,身体一个劲儿地颤抖,喘着粗气,眼泪淌了一脸,也不去擦。云松爷起身过去,凤招忽然厉声喊道:“老骗子!你再过来一下试试?!”云松爷呆立在原地。凤招继续骂道:“你为什么不遭雷劈?!你这个老骗子!你害我到现在,老娘受够了!”云松爷摊开手,“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他往四周环顾了一番,我们都在自家门口,没人敢上来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