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第3/4页)

我知道那个人不可能是我。

高三伊始,所有的课程都已经上完了,开始第一轮大复习,从高一开始。复习古文,高一到高三的课本太多,早读的时候看起来很不方便。县城闭塞,根本没有复印机这种东西。我就动了把所有古文抄在一起方便复习的念头。也许是我看小敏的字比我的好看,也许是他主动提出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最后是小敏花了两周帮我抄那些古文。

拿到那个硬皮抄写本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小敏把不需要背诵的课文也全部抄上了。字写一行空一行,写了满满一本。一开始是用黑色签字笔写的,后来出现了蓝色的,最后又变成黑色的,像是疲惫的人中途打了个哈欠。

高考结束,在我们离开小县城前的最后一个夏天,我们初中的这一群朋友依然成群结队地去彼此家里玩,走很远的路,穿过长长的田野,像十四岁那年一样,并说好以后还是要常常联系。

9

我去了离家很远的城市读大学。我的父母去了城市打工,离开了家乡。

那条穿过我们家乡的318国道,被重新修整。路从小敏家的门后擦过去,又宽又直,漆黑地一直奔向远方。来往的繁忙的客车和汽车呼啸在路上。

我们就都这样在一无所知里奔向远方,并且渐渐杳无音信,一如所有的毕业后的结局一样。

我在大学里谈了恋爱。小敏在高三的时候也谈了一场恋爱,这是我在几年之后才知道的。他高考后上了当地的一所大学,和高三的女朋友分手,谈了另外一个姑娘,再后来也分手了。

只有每年我生日那天我还是能准时收到他的电话或短信,每年寒假我回家乡,他来我家玩一趟,这是一直保持着的习惯。这个习惯好像还在提醒着我们,我们还是朋友。

我们抛开了曾经的莫名情愫和想象,成了真正的朋友。

再联系多一点已经是小敏大学快毕业的时候了。小敏想回县城,离父母近一些。然而他的专业是油画,应该不好找工作,因此萌生了考公务员的念头,到学校当一名美术老师也好。当时他在偏远的地方,托我买考公务员的书给他。

那时的我正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大部分的时间都耗费在无用的情绪里。然而我什么都没有和他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装着和以前一样,还是很活泼的样子。

隔几天,我去定王台书城,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大厦里找到他要的那几本书,给他寄了过去。他要给我钱,虽然我确实很穷,终究还是没好意思要。

小敏果然顺利地考上了,在奎湖一所小学里当美术老师。后来,因为缺老师,他同时教起了英语。想到他居然可以教英语,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深深地为那些孩子担忧。

成为一名小学美术老师兼英语老师外加偶尔兼音乐老师之后,小敏生活得很愉快。唯一不愉快的在于他致力于追回高中时期的前女友,但暂时还没有成功。

他有时候会和我说他和前女友最近聊了什么,既然我也是女生,应该知道女生在想些什么,能从聊了什么看出来前女友对他是否还有意思。

大多数时候,我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前女友说话真是太高冷了。

“当时分手是不是你对不起人家的?”

“算是的……”

“那就继续努力吧!你活该啊。”我只好说这种无关痛痒的话。

2009年1月1日,小敏突发大招,他决定赶到那个姑娘所在的城市去,努力表白一次。

“要赶上2008年幸福的末班车!”去之前他这么说。

“果然就赶上了。”几天之后,他回学校和我说了这个喜讯。他说要好好工作、挣钱,把女友娶回来,她这么好,不得不让人想结婚。

这个好消息让我们都很高兴,我都已经说好要去参加他的婚礼,还要去参加阿月的婚礼。阿月也要结婚了。

那一天,我们不知道怎么说起来唱歌的事情。我说:“好像好多年没有听到你唱歌了。”他说:“哎呀,好像是的,要不现在给你唱一个吧。”

他给我打电话,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通过电话,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他唱歌给我听,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只是更沙哑了一些。他唱了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后来他说他学了吉他,但是还是只会简单的和弦。他把电话放在吉他旁边,断断续续地弹了一首《两只老虎》给我听,并一再说那已经是他唯一会的曲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小敏唱歌。

10

小敏死于2009年1月11日,交通事故。他在深夜里和兄弟们喝了酒,然后骑着自己的摩托车从奎湖回牌楼村的家。路上发现他的手套忘记拿,也许是太冷,他折返回去拿手套,然后撞上对面灯光雪亮的大货车,在冰冷干净的新318国道上。

我没能去参加他的葬礼。我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那时我在千里之外的城市,深陷于自己那段生活里无边的泥淖中,无法自拔并且穷困潦倒,连一张回去的机票都买不起。

后来我梦见过小敏。梦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正在过新义大桥。云朵飘浮在漳河上,河滩边的杨树林在夏天的风里叹息。小敏从对面骑车过来了,还是十七岁时候的样子。

他看到我,跳下车来:“我刚去你家找你,你不在!”

“什么事啊?”

“我要结婚了!就是告诉你这个!”

我们都很高兴。

他把自行车搬起来调个头,说:“上来吧!我送你回家!”

然后我就醒了。

2013年12月,有个周末我和家人一起回安徽老家。冬天的阳光稀薄,田野也荒无人迹。家门口远处有几片水杉树林,红红黄黄,影影绰绰地在冬雾里立着。有黑白分明的大鸟从水塘边的杨柳树上飞起来。

天黑得很早。家里常年无人居住,年久失修,厨房的电路坏了,灯亮不起来。姐姐在黑暗里把柴火点着,在大锅里烧热水。我在堂屋里坐着看一本闲书。水烧得差不多,姐姐来堂屋里给她的孩子洗澡,我就去锅底下再添把火。

我在灶前坐下,却看到几本硬壳笔记本扔在一堆柴火上面。最上面一本是我高一时候的周记本,封口系着的黄色丝带已经发灰。那时我们每人准备一本笔记本,每周写一篇八百字的文章,交给语文老师批改。这本子能出现在这里,想必是被姐姐当作废纸拿来引火了。我拿起周记本,底下另外一本熟悉的封面露了出来,一只小熊躺在蓝色的星空下。那是小敏在高三时给我抄古文的本子。

我曾经有很多小敏给我的礼物,画布上的向日葵、录在磁带里的歌声、十五岁时军训的合照、红绿丝带编织而成的手链、我少有回应的信件。时光像连绵大雨一般一一剥去他在少年时代赠予我的辰光和只言片语,这些琐碎的物件在后来我颠沛的生活里再也无迹可寻。在那天乡下昏暗寒冷的厨房里,灶膛里的松木静静地燃烧着,偶尔发出噼啪的炸裂声。那本失而复得的硬皮抄写本,大概是小敏给我的最后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