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世界尽头(第4/10页)

相信并维护在图纸中建立的建筑秩序,消解施工问题对秩序的打乱,配合施工的建筑师驻守工地大部分意义也正在于此。在工地上,几乎超过百分之九十的问题我并不能现场解决或者做出决定,记下问题并拍照,回到事务所之后,再和老板及主管以及施工方一起探讨解决的办法。之后我会更改图纸,完成一系列相关的工作。

如此一天就过去了,又到了深夜。

长久以来,我一个人过着这样类似于白色高墙的极其单调的生活。或者说,总是在工作,工作就是生活。周末不加班的时候,偶尔一个人去展览馆,去植物园,也一个人去动物园。回来的路上在附近的菜市买一根排骨、一把小青菜。在排骨汤炖好之后将青菜叶子切成两段放进去,撒好盐,靠在厨房的窗口等汤再煮两分钟。天上总是有云。音乐也总是开得很低,家里最大的声音大约来自于洗衣机。进入冬天之后,咖啡厅项目也进入施工图阶段,从校对钢结构图纸开始,我开始了漫长的加班。每日早晨走进因暖气而充满欺骗性的办公室,工作到凌晨才回家。冬天的夜晚寒冷僵硬,风在落叶里刮过空旷的路面,留下“吱——”的一声,那是干燥的拖音。回到家,打开卧室的灯,猫必然团在枕头上,睡眼惺忪地弓起背伸直前爪。有一段时间我持续地咳嗽,拖很久才去买止咳糖浆,懒得找杯子,直接对着瓶口喝,满嘴甜腻辛凉。在有些夜晚的片段里,我站到事务所露台上去透气,天边挂着莹白色的月亮,弯弯的,小小的。后来月亮渐渐胖圆,又再次消瘦,季节如此过去,从不停歇。

预制好的钢结构运到现场,脚手架搭了起来,一切都变得十分迅速。从第一堵结构墙到第一层楼板,一层的结构已经完全搭建出来,开始了局部第二层的施工。玉兰树的满树花苞也从灰绿色变得越来越浅。每一天都是百分之百的晴天,晴到让人心虚,让人担心晴天用完了,其他的日子都只有下雨的份儿。

7 刻舟求剑

“分手后大约第二年的时候,去过一趟以前住的城市。我曾经在那里和前女友一起生活半年。分手后我回国了,她还一直在那里生活。

“那天晚上,找了个借口独自出门,一个人漫步在街头,期待能在街上遇见她。也许再多走一会儿就能遇见了呢?这样一边想着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就一直走到了大半夜。也经过了很多曾经一起去过的很多地方,人工湖、公园……这儿那儿的。”

乌鸦青年坐在我对面说。

“遇到了?”我问。

“怎么会?那是电视剧里才会发生的事情吧。”

“不知道她的住址?”

“其实是知道的。”

“至少可以在那附近转的嘛……不然怎么遇到……”

“事实上并非是那么回事。好像只是为了在所有地方留下一遍记号似的,但并没有可以停留下来接近的地方,只是不断漂流而已。

“好像只是在刻舟求剑。”他认真地说道。

“啊,好像这样的事情我也干过不少……”我说,“我曾经在一个夏天喜欢上一个男孩子。”

“嗯?”

“然后记住了那个夏天所有过境台风的名字——从1号风球出现到结束时的16号风球,觉得一起经历的什么都有意义,哪怕是风的名字。”

我喝完了最后一口果汁。

怎么就说到了这里都已经不记得了。我看了看时间,都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而这个晚上一开始,只是我抱着一大丛香樟的树枝和几大枝玉兰花苞——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遮蔽起来,天知道我是花了多大勇气才抵住了地铁上众人的目光。我抱着这些,用力地用身子推开了楼下的门。

“这么晚还营业?”我探进半个身子问,店里全是咖啡味,他在看书。

“有一次一个女孩晚上十点跑进来说煮好菜发现没有筷子,因此买了一双。”

“真是体贴的店铺啊。”

“还有一次是家里的灯坏掉了,请我帮忙看看。”

“确定是为了买筷子才进来的?”

“也是。”他装作想了想的样子,过来帮我开门,“你这是怎么了?哪来这么多树枝?”

“工人割的,扔了一地……”我说,“太可怜了,又没办法,只好抱了一点小枝回来。你们店里要吗?”

“要啊!多的就是空花瓶,估计它们都空得无聊死了。你太好啦。”

我们翻箱倒柜地找出花瓶,他不知道从哪儿又找出一把花剪。我们给花器盛满水,再一一剪枝、插满。

终于都弄完坐下来之后,他给我倒了一杯葡萄汁。

“上回你说的咖啡厅建得还顺利吧?”

“嗯,每天都是晴天,施工进度很快。不过,有棵树不太好。”

“啊?”

“有一棵香樟离建筑太近了,感觉挖地基的时候伤到了它的根,现在看起来不太好,树叶几乎全黄了。”

“啊,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公园的人过来给它打了吊针,希望能好一点。”

其实公园的工作人员只是在树枝上随随便便挂了两个装满营养液的袋子,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用,反正看起来让人不敢抱什么希望。

之后怎么从树枝说到了做过的蠢事,实在是记不清楚了。

然而又好像是很自然地发生了。

8 尤加利女孩

但最后我们又回到了树枝上。

“外面那棵是什么树?”他问我。

“窗口你种的这棵?”

“嗯,朋友送的,寄来的时候好大一个快递。稀里糊涂就种下去了,也忘了问。”

“西班牙橄榄。”我说。

“真的啊?叶子有点蓝,很好看。”

“那个呢?也知道叫什么?”他指着屋檐下倒挂的一串串在晾干的大叶枝条。

“尤加利,Eucalyptus。”

“很棒的名字啊。叶子也很漂亮。”

“是吧?”我说,“它们其实是大树来着,就是桉树。桉树的树叶在风里响起来的时候,会让人心里相当空荡荡的。”

“这种感觉一定很贴切吧,因为名字就像是皮肤晒得有点黑黑的运动少女的名字。”他说。

“啊?”

“尤加利这个名字,像日本冲浪少女之类的人有的名字。”

“会有这种感觉?”

“会有,大风里阳光强烈的感觉。”

“好像这样的少女大多数时候并不是什么主角。”

“真的?”

“就算不是运动少女,我也从来没有当过什么主角。”我毫无底气。

“大家都差不多。主角什么的,远得像个梦啊。”

“接下来大概一周我都不会来这里。”他接着说。

“有事?”

“嗯,去别的城市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