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世界尽头(第2/10页)

“已经回去了?”

坐在候车室里百无聊赖地翻一本乏味的小说时,收到松的消息。

“嗯,要加班啊。”

“一卷旧胶片扫了出来,有几张你的,冲印了本来打算给你的。”

“还有这种东西?”

“都是背影和一些别的,一琦她们的我已经给过了。”

“哦。”

他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我点开来听,音乐声停了,耳机里他的声音近到让我不习惯。开头是好几秒的空白。“一直以来注视的都是背影而已,抱歉。”空白过后,他说。

音乐再次响起来。

我从座椅上站起来,走了几米,又在人少一点的位置坐下。离发车还有十五分钟。

火车无声地穿过冬天的夜晚,开到苏州,旁边的人下了车。我放下手中的书,看向窗外。远处公路上的路灯在黑暗里连成一线,像飘浮的雨珠。我用手掌盖住眼睛,一开始抽抽嗒嗒,之后好像夏天突然下起大雨似的哭了起来。

3 Building Diary,Day 2:关系

“完美晴天。”

早晨到工地,抬头看开挖土方的吊机时,我忍不住这样感慨。

阳光强烈,天空碧蓝如洗。在这样的阳光下,橘红色的吊机手臂闪闪发亮,冬天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就连工地上刚挖出的新鲜泥土也都闪耀着春天的光芒似的。

咖啡厅很小,开挖土方只花了一天。今天是第二天,现场已经开始浇筑独立的钢筋混凝土基础。基础浇筑完成之后,会再浇筑地梁连接各个独立基础,以此形成不规则的整体基础。我拿着相机来来回回给工地拍施工照片,之后的施工过程也会一直配合下去。

咖啡厅所在的工地在公园的端部,连绵在一大片树林的末尾。开挖的地基周围也错落地长着树。大部分是玉兰,还有两棵香樟。树木已经有些年份,就玉兰树而言,已经相当高大。阳光下这些灰褐色的枝干光秃秃的,凌乱地膨胀成一团。但只要走近到树干下,抬头仔细看,就会发现枝头已经结满了灰扑扑的花苞,毛茸茸的。

一年多前的夏天,事务所受邀在这座公园里做一个小型咖啡厅。建筑插入场地既成事实,和树木的关系则成为最重要的考量。在做建筑方案的过程里,我们测量了每一棵树的位置、大小,建筑的形体完全穿插在树木的缝隙里,得以保留了场地上所有的树木。此外,在避让树根的同时,建筑也尽量和树枝接近,建筑结构也因此不是普通的梁柱结构,而是扁长的方形结构体——为了让落地的结构体数量少、位置相对自由。

等到春天花朵盛开的时候,应该是相当繁华的场景。花谢之后,低矮的露天平台则会消失在夏天的树荫里。

这也是我们在方案里最终呈现的关系。

4 乌鸦青年

那个青年出现在我从工地回来之后的傍晚,大半圆的月亮已经出现在天上。我像往常一样去事务所露台站一会儿,那个青年在楼下的院子里,只穿着一件浅灰色衬衫,深灰长裤好像不够长似的露出一大截脚踝,又瘦又高,看起来二十六七岁。他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铁锹正努力在地上挖一个坑,一边不时蹲下去把挖出的土里的小石块挑出来放到一边。一棵还未种下的树立在一旁,树差不多和他一样高,细长纤弱,叶片的背面在黄昏的日光里闪烁着银白色的光。

“那人穿那么点不冷?”路过的同事看见我在看他,于是停下来和我一起看着院子。

“不知道啊,在干活吧。”我说。

之后的几天里,一楼也始终保持着忙碌的样子。几个青年敲敲打打,屋子里渐渐布置了木质家具、桌子、椅子、深深的暗绿色绒布沙发、绿色植物,有简单的吧台——温柔又保持客气距离的会客厅,整体大致给人那种感觉。而乌鸦在空中看着这一切。

院子也每天都改变着模样,先是枯死的爬藤植物和杂草被清理干净了,橘子树、桂花、蜡梅、水杉错落有致地显露出来,乱糟糟的院子忽然变得清晰有序。之后他们又整理了铺好的地面,那天我看见那个青年半跪在地上,一块一块拼接地上的彩色陶瓷马赛克,依旧穿得那么少。再后来有一天院子里出现了一大批新的盆栽植物。新的植物,新的地砖,甚至还添了一张桌子,好像所有一切都变得和从前不太一样,虽然还是一个略显沉郁的院子。

那家店是从哪一天开始营业的我并不清楚,陆陆续续有客人进来,并不太多。来帮忙的人似乎都忙完了,店里剩下那个青年和一个长发女孩,晚上六点之后只有那个青年一个人。大约夜里十点关门,上午十点开门。夜里他总是坐在乌鸦下面的桌子上,有时候对着电脑,有时候在看书。

我们在院子里遇见过两次,客气而匆忙地打过招呼,除此之外从来没有过别的交流。

这天晚上下班后,在院子口遇到乌鸦青年,他也正出门。衬衫外面随意地穿着一件黑色的半长针织开衫。

“你好。”他让到一边让我先出去。

“呃,谢谢。”

两个人一路没有再说话地一起往前走。

“抱歉,我要去下便利店。”快到巷口时他突然开口这么说。便利店在地铁站相反的方向一百多米远。

“我戒烟,需要吃点东西,去买巧克力。”他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

“啊,好。”我有点心虚,真话在此刻也显得有点虚假,“我也得去,我的牙膏用完了。”

“嗯,好的,那一起?”

于是我们分别拿着一盒牙膏和一块巧克力,出门继续往地铁站走。

“吃巧克力吗?”过了一会儿,他问。

“好啊。”

他在路灯下停下来,拆开包装纸,然后再用细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集中地用着力气,仔细地隔着锡纸把板状的巧克力掰碎。薄薄的旧毛衣袖口有一点点起球,哪怕是在温暖的路灯下看起来也会让人感到有一点点冷。

他把锡纸里的巧克力掰碎后递给我。是明治的黑巧克力,便利店里常见的那种。

巧克力总是让我想起冬天。

一夜的大风带来第二天深沉的蓝天,阳光下落光叶子的水杉树林,人们穿梭其中,若有若无的鸟鸣和说话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男孩手心的温度,球鞋上落满的灰尘,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一切都寒冷明亮。在那样亮闪闪的好天气里就是应该出去谈恋爱才对的冬天。

微微起球的旧毛衣、巧克力的碎屑,如此温柔而似曾相识,然而那一切离我实在是太遥远了。

“真好吃啊。”我说。

“真的吗,还担心你们女孩子都不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