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登喜路(第2/3页)

“我看他们演了十三场,”他说得很吃力,“十三场,那个弹吉他的就摔了十三跤。”

“他妈的。”

“那你就天天坐在这儿看他们表演摔跤?”

“我在这儿赚钱,赚钱,我天天跟人打赌,打赌,赌他会摔倒。”

他今晚像刚学会说话似的,一直不停地重复,把我都传染了,我笑着问他:“那你连赢了十二场吧?发财了啊,大哥,请客,请客。”

“我赢了十二场,十二场,赢了一百二十元,输了一场……”这时他把脸转了过来,我才发现他的眼睛不大对劲,红得跟漆过一样,暗暗地闪着光,看起来十分吓人。

“输了多少?”这才是我最关心的。

“一千七百万。”

“多少?!”

“一千七百万,一千七百万。”

我的天啊。我一下子僵住了,在那儿站了半天,人走光了我都没发现。他还是老样子坐着,身体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的,直望向虚无之外。我过去握了握他的手,说大哥你是不是被人骗了,要不咱们报案吧。

“不是,不是被骗了,是我自己,我自己……”

“你自己找人打赌,然后才输的?”

“不是,不是,”他又摇头,“我让他摔倒,他就摔倒;我让他不摔倒……不摔倒。”

“你自己找这么个人来,你自己安排他摔倒或者不摔倒,你自己明知道结果还跟人打赌——还输了一千七百万?!”

他点点头。我一跳三万英尺高:“你疯了!你……”好容易才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心想你怎么不把那一千七百万输给我呢。

“疯了,”他喃喃地说,“疯了……”

那一夜他再也没说过话。冬夜的露水无声降落,他不停地发抖,却怎么也不肯离开。我用尽全身解数逗他开口,又唱歌又跳舞,连《毛选》都背了几本,他还是一言不发,表情呆呆的,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我抽了两支烟,心里又气又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走到旁边往公司值班室打电话,接线的果然是那个保安。

我压低嗓子:“你在干什么呢?”

他憨厚地笑:“我在值班啊,经理,一切正常。”

“你出来一下好不好?我这里……”

他很为难的样子:“老板还没走,这里就我一个人,我……”

我一下子醒了过来,额头冒汗,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说那我过两天再找你吧。然后笑着问他:“我对你怎么样?”

“那还用说?”他爽朗地笑,“你对我,那简直就是……”

天亮后他去了一趟厕所,还是一句话也没说。我在那里来回溜达,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旁边的世纪墙闪闪发光,“欢迎进入二十一世纪!”这是不是说明有人提前来过了这个世纪?那会是什么人呢?应该是有钱人吧,穷人才能进天堂,但有钱人早就在天堂里等着了。

我走过去,一笔一画地临摹那几个字,发现下面不知是哪个无聊鬼又添了一句:“月入十万以下禁止进入二十一世纪!”

然后有人附注:“十万美元吧?他妈的你见过美元吗?”

“吗”字旁边有一个简短的评语:“×你妈!”这肯定是个没见过美元的人。

再下面还是一个简短的评语,标准的庞中华体:“我也×!”这个估计也没见过美元。再往下看可不得了,密密麻麻地成了一片,各种字体,各种×法,各种各样的频次和力度,说明二十一世纪从来不曾走远,只在绅士们两腿之间。

我掏出笔,琢磨着也在上面写点什么,就这么被挡在二十一世纪的门外,我实在是有点气不过。酝酿了半天,忽然想起表哥钱包里那张著名的美元,一下子诗兴大发起来:“×你们表哥的哲学!”写完后上下对比,觉得还是我的题词最符合二十一世纪的精神,这些家伙太老土了,只知道问候别人的母亲,明显是现代派的,咱们可是后现代,嘿嘿。

他回来时已经恢复正常,只是神情有点落寞。我说陪他吃饭,他摇头;说送他回家,他还是摇头。站在金光闪闪的世纪墙下,他像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对我说:“你走吧,我没事,谢谢你过来陪我……”

走出公园大门,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整个城市里流光溢彩,生机无限,远处的广告牌闪闪发亮,近处的雕像栩栩如生,他坐在那里,坐在一切意义中间,枯槁而僵硬,就像一个孤单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偏旁。

伟大的偏旁世纪。当三滴水流成河,绞丝旁织成被,单立人和双立人们,welcome to天堂……

神秘客倾城一赌,流浪汉坐拥千万

《发达报》独家消息六个月前,他是个一文不名的流浪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靠纸板箱御寒,以公园长椅为家;六个月后,他身家千万,住的是五星级酒店的高级套房,吃的是燕窝鱼翅,喝的是轩尼诗XO,坐的是专职司机驾驶的奔驰轿车。这个比传奇更像传奇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起因仅仅是一个小小的赌。

在香格里拉酒店二十六层的餐厅里,记者有幸见到了这位传奇的主人公。除了手上略显粗糙的皮肤还能显示出一点他过去的生活,出现在记者面前的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富人。根据主人公自己介绍,他身上的一套西装价值两万八千元,一条领带一千六百元,连手里的烟斗都是极品,“登喜路牌的百年石楠根烟斗,”他边抽边说,“中国的烟丝质量不行,水分大,也不香,我现在只抽古巴的。”

谈起那天的经历,主人公十分坦诚:“我那时就是一个乞丐,白天要饭,晚上睡在世纪墙公园的长椅上。”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他捡了几个纸板箱,在公园里到处寻找可以挡风的角落,“零下四度,我还发着低烧,真害怕就这么冻死了。”

在公园中心的树丛下,他遇见了那个被他称作“救命恩人”的神秘客。根据他的描述,这位男士极瘦,中等身材,相貌五官并无特别之处。“他站在那儿看了我很久,我问他能不能给我几块钱,他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看着我。”

记者走访过几位附近的居民,他们都对公园里的寄居者表示反感,“他们随地大小便,见人就伸手要钱,”一位钱姓市民说,“市政府早该管管了。”一位晨练的男士也表示,他从来不敢让自己的孩子单独走进公园,“乞丐太多了,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来。”

我们的主人公这样描述当时的心情:“我觉得他肯定有毛病,不给钱就不给呗,老盯着我看是什么意思?”他走回树丛,把纸箱撕开铺在地上,身体蜷缩着躲进一件破旧的军大衣里。这时神秘客向他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