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我小时候,鸡还是家禽,只会下蛋,不会卖淫。蔬菜和粮食都没有毒,架上的黄瓜、地里的萝卜,擦擦泥就能吃,爽脆清甜。世界山青水绿,遍地都是野菜,半个小时能挖一大筐,无公害,有营养,人都不吃,全剁了喂猪。那时我父亲是村里的民办教师,一个人带三个年级,这边教语文,那边教算术,天天一身粉笔灰,回家后喝杯酒,叹两声,关上门就拿我妈出气。他是村里的文明人,打老婆也讲究风度:不动拳头,不打脸,只在身上狠扭狠掐。我妈不识字,但知道三从四德,全力配合,从来不哭不叫,任他扭,任他掐,咬牙忍着,常常一身乌青,打完了照样扫地做饭、缝衣喂猪。那时候我基本都站在窗外,里面响一声我就哆嗦一下,但七八岁的小孩能做什么呢?还不敢大声哭,我缩成一团,一心只想钻到墙里去。

我父亲一生积极,领袖说上山下乡,他就上山下乡;领袖说扎根农村,他就娶了我妈。别人偷奸耍滑,他下力真干,挖梯田,送大粪,一颗红心两腿烂疮。别人都回城,他不回,说人家思想落后。后来想回也回不去了。1974年是他最后的机会,革委会给了一张表,他偷偷填了,回家收拾了一点东西,摸摸我的脑袋,什么也没说就跑了。我外公当时还活着,把全家召齐,连夜赶了三十里山路,在县城汽车站堵住了他,派两个舅舅上去打了一顿,然后押回公社。那是我对这世界最早的记忆:我的父亲五花大绑,一头是血,街两边站满了没心没肺的杂种,都指着他冷冷地笑。我伸手拉他,我的父亲两眼血红,一脚把我踢倒:“小畜生,滚!”

那年我五岁,还是个孩子。我父亲二十六岁,放在今天,也还是个孩子。每个好孩子都有人疼,唯独我们父子没有。

我高中时他在镇上开了个裁缝铺,几乎从不回家,天天戴个老花镜踩缝纫机,嘴里长吁短叹,才四十多岁的人,头发都白了一半。1986年除夕之夜,他喝了整整一斤散装白酒,又要打我妈,那时我已经挺高了,冲过去一脚把他踢倒。这时外面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我的父亲瘫坐在泥水里,头发花白,满脸流泪,对我妈说:“我这辈子,就是让你毁了,就是让你毁了!”

他死时我不在。回家后到他坟前坐了几个小时,一直没哭,感觉就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听说我妈倒是哭得厉害,死死抱着他,几个人都拉不开。她不识字,不会说什么动人的言词,从头到尾都是一句话:“你啊你啊,你吃了多少苦啊,吃了多少苦啊……”

我们这代人都是仇恨生的,一出娘胎便心怀恶意。我现在事业有成,身家百万,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没有出生。

那盆菊花无处可放,只有拿回家。肖丽高兴极了,也顾不上脚疼,瘸着腿修枝浇水,还给我倒茶按摩,样子殷勤无比。她现在找了份工作,刚上班,特别巴结,烫伤了也不肯请假。早上出门时遮遮掩掩地问我:“你说我坐356还是坐431?”356路是公交快车,车站很远,要走十几分钟;431路便宜一块钱,车站也近,但慢得多。这意思是让我送她,我假装没听出来,建议她坐出租车。她尴尬地笑笑,说出租车太贵,还是坐大巴算了。说完一瘸一拐地走向车站,边走还对我挥手。

这个月我只给过她三千块,还是流产后去医院看病的钱。夏天空调常开,光电费就花了五百多,物业管理费是死的,一月四百三十二;她出走后我请了两个钟点工,每周上门三次,每次四十,一个月就要五百;我的衣服全要干洗,至少得两百多,七七八八加起来,估计她手里没剩多少。以前我会在抽屉里放几万块现金,随便取用,现在这钱也收了。这人真能忍,一直不跟我开口,天天吃速冻饺子方便面,我又不是观音菩萨生的,没理由主动伸手,乐得瞧热闹。不过偶尔也会心疼一下,带她吃顿好的,辣子鸡酸菜鱼,吃完了就后悔不迭。

周末要赴胡操性的家宴,到银行提了二十万现金,家里睡着个汉奸,也不敢往回拿,琢磨半天,还是锁在办公室里。刚收拾好,顾菲怒冲冲地走了进来:“你告诉那个王八蛋,那个王八蛋又来……欺负我!”这话没头没脑的,我打趣她:“这么多王八蛋?都是谁啊?”她脸红了红,说你告诉潘志明,他们院……就是陆中原那个王八蛋!又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愣了一下:“你自己告诉老潘不好吗?我一个外人……”她打断我:“他不跟我说话!我……我不见他!”我笑起来:“那还告诉他干什么?你们离都离了,告诉他又能怎么样?”顾菲低下头,脸慢慢白了,眼里泪光泫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自己说的,一辈子都会保护我!”

陆中原现在是大红人,圈里都叫他“陆老板”,据说马上要调到中院当主管业务的副院长。前两天跟胡操性聊天,我问他:“都说陆老板一介不取,到底真的还是假的?”胡操性嗤地一笑:“一介不取?是一柱擎天吧?有个顺口溜你听过没有?摸摸奶,好事来;腿分分,有奖金;累死累活都白忙,裤子一脱当庭长。说的就是他!谁不知道陆老板喜欢成熟少妇?他们院刑庭的那个姓纪的庭长,怎么提的?告诉你吧,这才叫奇闻呢:陆老板在里面干他老婆,他还在外面炖土鸡!炖土鸡干什么?——说陆老板辛苦了,给他补补身体!他妈的,有那么辛苦吗?还一介不取?哼,就你信他的鬼话!你数数看,河口法院这么多女法官、女职工,只要结过婚的,哪个脱得了他手?”我目瞪口呆,胡操性嗞儿嗞儿地喝茶:“那个反腐展览你没看吧?”我说没有,他点点头:“我看了,二百七十万的东西在那儿摆着。不过我就纳闷,这数字是怎么搞出来的?一套纪念币作价十八万,他妈的那东西我也有啊,定价才九千八!还有,千万以下的案子都在基层院,就算二百七十万是真的,他一个院长,十五六年只收了这么点,你信吗?一个庭长都不止吧?”我恍然大悟,心里无端地失落起来。胡操性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陆老板只会做秀,算不上高人,看看人家孟公大,嘿,大师级的!”孟公大是中院的一把手,为人极其低调,我在司法界混了十几年,只见过一次。这人先在公安局,处长、副局,然后市局调中院,盘踞七八年,又征地又盖楼,连书记员都住上了一百平方米,上下感恩戴德。2002年纪委血洗中院,大批干部落马,只有他屹立不倒,反而显得更清廉,据说也是从不收钱,工作三十年,存款只有十几万,每一分都清清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