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第2/4页)

我啧啧赞叹,他又沉默起来,月光温柔洒落,天空无比遥远。我慢慢起身:“我走了,你也早点上去吧,嫂子又该着急了。”他毫无反应,坐了半天,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说,如果那年我偷裤衩被开除了,现在会怎么样?”

我摇摇头,几步走进车里,出门时看了一眼,发现他还坐在那里,头顶月光如水,表情如喜似悲。

十七年过去了,他还在怀念那顶不体面的桂冠。翻过十七年的漫长光阴,我们重新回望自己年轻的脸,发现宿命如此玄妙。我本来是个好人,却渐渐成了恶棍。他本来是个神经病,却被活活逼成了好人。当身上的衣衫在时光中染得漆黑,已经无人在意多年前那个迷人的春夜。彼时月光如水,我们青春年少,品貌俱美。很多年后,当故事中的少年头生白发,人间依然柳绿花红,我们耳闻目睹过一切罪恶,唯有理想再也不提。

回到家快晚上十点了,肖丽正跟人通话,小脸绷得紧紧的:“别说了,别说了,说了我也不信。”我凑过去问她是谁,肖丽捂住话筒小声告诉我:“赵娜娜,她说你在电视台有个情人。”我有点心虚,俯身抄起话筒:“你这不是挑拨我们夫妻关系吗?我哪来的电视台情人?”肖丽一下笑起来,两眼闪闪发亮,赵娜娜冷语相嘲:“哟,还挺能装的,昨天在电视台门口,你跟那个杨雪琪多亲热呀?这会儿怎么不敢承认了?”我一下放了心,说小丫头片子懂什么,那不是业务吗?老胡怎么教你的?她依然不愤:“你就欺负肖丽傻吧,总有一天我要揭穿你!”我故意气她:“肖丽才不傻呢,比你聪明一百倍!”赵娜娜呸了一声,狠狠摔了电话。

昨天去胡操性的别墅赴宴,认识了两位大人物,一位是高院政治部主任颜常山,一位是中院立案庭庭长左季高,他们是多年的战友,复员后同时进入法院系统,一向形同莫逆。根据胡操性的可靠消息,司法系统近期会大换血,这两位都可能升任要职,是绝对的潜力股,一定要抄底买入。“做律师和炒股票是一回事,第一是眼光,第二是眼光,第三还是眼光!现在不笼络好,等他涨了,嘿嘿,那可就不是这个价喽。”我暗自佩服,心想大律师果然不一样,识人于未发之先,事事谋划周详,真得学着点。

胡操性在我们圈中威望极高,不光有个掌权的大哥,更因为脑瓜好使。这家伙绝顶聪明,一个小案子都没接过,居然总结出了一套小律师拜见法官的必胜大法,称为“九九妙算”,说来字字精警:

“案子分派到业务庭了,你去找经办法官,你是个小律师,也没什么来头。法院那么多人,有话不敢说,有钱不敢送,谈几句案情人家就轰你走,怎么办?——跟他要个私人号码。他要不给,或者让你打办公室电话,这事没戏了,按法律办吧。他要肯给,这就有一成指望了;你拿了号码也别耽误人家时间,给他发条短信:某法官,我是某案的代理律师某某,刚入行,没什么经验,希望您多多指教。他要不回,这事没戏了,按法律办吧。他要肯回,这就有两成指望了。律师行的信息都是公开的,自己不了解,可以找别的律师问:某法官最喜欢什么?如果喜欢酒,你就买瓶二十年的茅台;喜欢茶,你就弄点上好的龙井、碧螺春;喜欢女人最简单,满街都是卖的;如果他喜欢文学——这样的法官我还没见过——你就拉个诗人作陪。了解清楚再给他发条短信:某法官,周末有没有空?想请您帮个小忙。有人给我一瓶酒,据说挺贵,但不知道真假,想请您帮忙鉴定一下。他要不理你,这事没戏了,按法律办吧。他要肯接招,这就有三成指望了。只要他肯出来,一定做好了心理准备,你点一桌子菜,口口声声叫他老师。茶和酒怎么鉴定?——喝了!女人怎么鉴定?——干了!喝了干了他就欠你一份人情,也别急着谈案子,交朋友要像交朋友的样子!喝美了,干爽了,恭恭敬敬送他回家,都是明白人,谁心里没个数?这就有四成指望了。改天你再约他,也不用铺张,四菜一汤就行,也别去太贵的馆子,没那个必要。让当事人准备好红包,扎扎实实地送一笔钱,他要不肯收,转身就走,难道你拉住他?这事没戏了,按法律办吧。如果他只是嘴上拒绝,身子不动地方,这就有五成指望了。这顿饭别匆忙结束,吃上几个钟头,法官总得上厕所吧?你把钱放到他包里。吃完喝完,该分手了,你拍拍他的皮包,说某法官,那案子就请您多费心了。他要立马开包检查,把钱退给你,这事没戏了,按法律办吧。如果他只是微笑点头,却不开包,那就有六成指望了。剩下三成都好办:基本事实、材料组织、法庭辩论。为什么只有九成?——记住我的话:天下没有必胜的官司,做到九成熟透,便是律政精英!”

那天的聚会场面十分隆重,座中衣冠似雪,都是名流:银行的杜行长、公安局的陈局长、计委的刘主任、正阳房产的钱老板,还有一位省佛协的元真和尚。此僧级别最尊,正厅级长老,比海亮整整高出一个级别。这场合不能没有美女,请了九个大学生,穿插着坐在绅士身边,笑脸朵朵如花。我的那个叫许欢,眉眼有几分酷似刘亚男,只穿一条吊带裙,腰肢柔软无比。胡操性是文明人,请客照例是西餐。有1982年的拉斐红酒、北海蝶鲨鱼子酱、一碟黑不溜秋的蘑菇,学名叫松露,据说贵如黄金。正菜是一条巴掌大的鱼,生不生熟不熟的,又腥又骚,还有股汗脚味,吃得我恶心欲呕,不过料知价格不菲,倒也不敢多话。饭后是正宗牙买加蓝山咖啡,胡操性郑重声明:“在座都是兄弟,谁他妈都别装逼,今晚豪赌一场,以后兄弟们一起进步,一起发展!”然后祭起法宝:“我大哥本来也要来,不过他刚调到省委,升官了就牛逼,不理他!”众人个个敬畏,说胡书记太忙,别麻烦他了。这时杯盘撤下,佣人铺上墨绿色的大台布,豪赌正式开始。元真和尚推辞,说我就不上了,你们玩,我看看就行。胡操性白他一眼:“在澳门你都玩了,这次全是自己人,怕什么?”旁边的美女拽着袈裟撒娇:“你上嘛,你上嘛,人家还没玩过这个呢!”众人哄笑,陈局长直揉肚子:“上,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师父跟她玩玩这个!”老和尚秃头艳红,宛如月宫玉兔的捣药杵。说话间一摞摞的钞票已经堆上了桌面,赵娜娜开始发牌。现在上流社会都玩Showhand,俗称梭哈,五张牌比大小,底注一千,上不封顶。我以前只在电影上见过,感觉十分新鲜。第一把是烂牌,黑桃4、方块J,没什么可赌的,痛快赔了底注。第二把开场来了一对9,刘主任牌面最大,开口叫一万,几家同时丢牌,上家的颜常山跟了一万,到我了,干脆加倍叫两万,元真和左季高相继出局,陈局长犹豫半天,还是跟了,接着到钱老板,此人财大气粗,一下叫到天上:“十万!”几个人都傻了,异口同声地谴责:“天这么早,你他妈就敢脱裤子!”说得美女们粉脸羞红,场上玩家纷纷丢牌。我额头见汗,心想只带了二十五万现金,这么搞下去,几把就得清袋。旁边许欢端过茶杯,我喝了一口,顺势搂了搂她的细腰,触手温软滑腻,感觉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