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第2/3页)

我和潘志明从来不是朋友。他鄙视我,正如我鄙视他。我死了他肯定不会伤心,正如他死了,我绝不会掉一滴眼泪。但在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会出什么事,更不会知道,那将是我们这辈子最后的交谈。

出来后直接开到万豪酒店,姚天成已经等着了,张嘴就有风雷之声:“你他妈怎么搞的?现在麻烦大了!”我装得十分无辜,问他什么事。姚天成恨恨地运气:“都是你的馊主意!刚才中院立案庭有个姓左的打电话,说我们的证据有问题,要派人来集团审核,他妈的,这不是添乱吗?”我大惊失色:“啊?有这事?审什么?”心里却暗暗得意,想左季高这老小子是个角色,干得不赖,瞧姚厮吓的。他噗噗地吐着烟:“还能审什么?查账呗,问人呗!说什么‘关联交易’,话里话外还影射我们转移财产。现在集团形势这么紧张,他们再来折腾,那不全露馅了?”接着质疑法律程序:“他妈的,小小一个立案庭,怎么管这么宽?他们有这权力吗?让德国人撤诉行不行?”我骗他:“没办法,现在都搞大立案,撤诉恐怕不行,一撤更露出马脚了,这事……唉!”然后闭上嘴,等他接茬儿,姚天成果然中计:“你跟这姓左的熟吗?能不能跟他说说,别调查了,直接立案?”我说见过两次,没什么交情,我们所有个合伙人倒是很熟,估计可以约出来。关键咱们不能慌,一慌更显得有鬼,得慢慢来才行。立案庭的审核很简单:主体资格、基本事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急了:“怎么能不慌?怎么能不慌?市里的工作组还没走呢,他们再派人来,两下一接头,说什么关联交易、转移财产,再找员工逐个谈话,我他妈怎么办?高总怎么办?马上就得抓起来!五千多万的国有资产,该判什么罪?够不够死刑?”我面容整肃:“是是是,我知道了,马上就打电话!”说着掏出手机,拨通元臻成的号码,说我有个案子到中院了,想请左庭长吃顿饭,我跟他没交情,你能不能帮我约一下?这都是事先计划好的,我把手机稍稍移开,让姚天成也能听见里面的哈哈大笑:“老魏,昨天找你打麻将你都不来,我不管!”我心下高兴,想元臻成这小子够机灵,赶紧握着电话作揖:“不好意思,昨天确实走不开,现在有点麻烦,千万拜托,千万拜托!”他大咧咧地:“行吧,谁让我欠你情呢,等着,一会儿给你消息!”我收起电话,对姚天成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现在只能等了,其实我也是好心,没想到……”他一摆手:“反正不能派人来!你他妈给我搞定!”我苦笑:“没法开口啊,姚总,立案调查也是程序,我总不能……”他咻咻有声:“大不了我给钱!我他妈给钱!这总行了吧?”我心里大安,脸上却更加凄惨:“就是这事麻烦,不给钱他要查,但这钱怎么给?以什么名义?要是正常的经济纠纷,根本不在乎他们调查,可这案子……”他一下明白了,扑通坐倒,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元的电话回得很快:“不吃饭了,中院对面有家陆羽茶馆,知道吧?下午三点,别迟到了,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老左不见外人,你一个人来!”我连声道谢,收了线,给姚天成递了支烟:“姚总,恐怕要说真话了,姓左的是老江湖,肯定瞒不过去。”他缓缓点头,我沉痛检讨:“都怪我,你说我怎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他不耐烦地吐了口烟:“少说没用的!已经两点了,你先去谈,我找高总汇报一下。”我点点头往外走,快到门口了,他突然叫我:“老魏,”我转过身,看见他额头大筋突突地跳,“你给通发做了三年顾问,不算那笔四千万的风险代理,也赚了七八十万吧?”

我说有,不止八十万。

“我不敢说这钱是我的功劳,但我总算出了点力吧?”

我说是,多亏你了。

他一揖到地:“现在我们两家上下十一口人都在你手里,有七十三岁的老母亲,也有四岁半的小女儿,魏律师,”他脸白如纸,死死地盯着我,“希望你能有点良心。”

这话说得很沉重,我心里也闷闷的。外面阳光灿烂,我却浑身无力,在车上抽了半支烟,几乎连手都抬不起来。又想起陈杰临死时那张脸,我浑身战栗,恨不能大哭一场。这时海亮和尚又打电话来,说正义路有个夜总会开业,让我送他过去开光。我腻歪至极,推托了两句,心中痛骂秃驴不已。挂了电话呆坐半天,力气慢慢恢复,我掐了烟,开车直奔曹溪看守所。

任红军关了十几天,开始牙关紧咬,说不是诈骗,而是正常的投资纠纷,打死不肯吐露那笔钱的下落。这家伙十几年没摸过法律,现在是纯正的法盲,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享有人身自由和公民权利,听者无不偷笑。他们对付这种死硬派的坏蛋最有办法,派了一个审讯小组,二十四小时轮番上阵,强光灯开着,一打盹就拿电棍捅,熬了两天半,这小子终于垮了,瘫在椅上像一堆烂泥,千哀万告只求睡个好觉,让招什么就招什么,最后六百多万全吐了出来。陈局长给了我一百万,给了老贺一百万,剩下的全装进了自己口袋。这人心肠固然黑,倒也说话算话,号称任红军是初犯,情节轻微,赃款全额退赔,而且事主也不追究,弄了个取保候审,最后不了了之。不过还是唬了我一身冷汗,抓人那晚他派了一队警察跟我去曹溪,因为电话打不通,直接闯进了大富豪夜总会,也没说明来意,差点把我吓尿了裤子。

帮任红军办了手续,带他回到市内。这厮臭烘烘的,一股骡马大牲口的味道。我把车窗全放下来,捏着鼻子一路安慰他。这家伙一直不说话,腮帮子鼓鼓地跳,神色时而恐惧,时而忧虑,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看样子没少挨荼毒。到了蟾宫路口的华亭饭店,我问他饿不饿,他嗯了一声。我进去要了个包间,点了几个菜,他狼犺大嚼,吃得汤汁四溅,豆腐落裤上,肉丝挂胸前,嘴里含了一大蓬粉条,咝咝地往里吸,像一窝蠕动不已的蛔虫。这家伙原来有点洁癖,是我们班最讲究的,每天都把床收拾得干干净净,谁坐一下他都会翻白眼,再看看现在这副德行,我反复问自己:老魏,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姚天成等不及了,发来短信问我:谈得怎么样?我看了任红军一眼,出门拨通电话:“左季高说了,不查可以,有个条件。”姚天成问:“什么条件?”我长叹一声,半天不说话,他急了:“你他妈说啊,他到底想干什么?!”我期期艾艾地回答:“姚总,这事……这事我都没法跟你开口,他……他要一千万。”姚天成泼口大骂:“去他妈的!我……我……”我嗫嚅不止:“开始还不止这个数呢,他本来要一千五百万,我说了半天才同意降价,不过我还是觉得太黑了,这简直是……”说着一挺腰杆:“要不我们豁出去了,让他查!他妈的,我就不信他小小一个立案庭能把我们怎么样!”姚天成大怒:“你放屁!能他妈查吗?能他妈……”这时高洪明接过电话,语调十分威严:“我给了这一千万,他能保证我平安无事吗?我可不想今天给一千万,明天又……”我叹息一声:“他倒是说过这话,说只要给了钱,他保证这案子没有一点纰漏,连主审法官都不用打点,但我还是觉得一千万太多了,太他妈黑了。”老高显然也有点心疼,沉默半晌,突然呼地吐了一口气:“唉,操他妈的,就这样吧,你给我好好办,可别他妈搞鬼。”说完砰地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