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第2/4页)

我心里一惊,几步冲到窗前,只见下面乱得一塌糊涂,上百人闹哄哄地聚在一起,一些人飞奔跑动,一些人连声告急,满院都是嗡嗡的骚动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人群中央,一手掐着陆中原的脖子,气得浑身乱抖:“我当了十四年法官,没贪过一分钱,没吃过一次请,你说,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你连一点活路都不给我留?!”陆中原弯腰低头,脸如猪肝,在他面前显得矮小至极,也猥琐至极,嘴里只是叫:“你干什么?干什么?我警告你,放手,放手!”老潘满脸悲愤,咬牙切齿地点指:“你这个,你这个,你这个,”结巴半天没找到准确的形容词,忽然一声怒吼,“你这个奸贼!你说,你贪了多少钱?干了多少坏事?你有什么脸自夸清廉?你儿子连工作都没有,凭什么住别墅开奔驰?就你这种东西,有什么脸见我?有什么脸害我?有什么脸当这个院长?”人群大哗。两个领导模样的人上前劝解,被老潘横空一掌,推得趔趄欲倒。老潘大喝:“走开!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你们蛇鼠一窝!”陆老板见有机可乘,忽然俯身一拱,一头撞在老潘肚子上。老潘怒极,飞起一脚,踢得陆老板仰面翻倒,鼻血箭一样直喷出来。众人惊呆了,杨鸿志张口结舌:“妈呀,他真的动手了!”台湾肥婆也过来凑热闹:“是不是当事人打法官?哇,这个人蛮疯狂的。”我撇撇嘴没理她。只见陆老板四脚踞地,边爬边叫:“反了!反了!给我抓起来!”几个小伙子应声而出,死死截住老潘,老潘双眼血红,甩开膀子迈步直冲,撞得众人翻滚跌倒。陆老板刚爬出没两步,又被他一把揪住,吓得四体筛糠:“住手!你你你有话……有话好好说!”老潘又绝望又愤怒,仰天高叫:“你不让我活,你也别想活了!今天,今天我跟你拼了!”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劈头盖脸打下去。几个小伙子飞扑上前,只听一声巨响,老潘轰然摔倒。众人拉手的拉手,压脚的压脚,把他死死摁在地上,陆老板趁机站起,现在他有理了,抹着鼻血高声训斥:“你自己有问题,组织上让你停职反省,那是为了你好!潘志明,你看看你是什么行为?咹?为了提个副庭长,你送钱,送东西,居然还派老婆上门搞性贿赂!我告诉你,我就是看不上你这种……”

这时满院都听到了那声怒吼,众人耳膜震响,几个小伙子同时翻倒。老潘饿虎般跳起,威风凛凛,势若天神,陆中原刚躲避不及,被他一个重拳打在脸上,还没落地,老潘顺势又是一腿,踢得他皮球一样在地上滚。几个小伙子同时飞扑,圈内沙起尘扬,围观众人纷纷远避,老潘一身是土,舍命猛冲,几个人拦他不住,陆老板看看不好,爬起来就往外跑,老潘速度更快,几个起落追至身后,一脚踢中后心,陆老板哎呀惨叫,被他合身压在地上,正挥拳欲打,一个小伙子飞奔赶来,手中的棒子抡圆了,一棍砸中他的后脑。

正是九月艳阳,晴空高远,万里无云,楼顶的国徽闪闪放光。走廊上的众人面面相觑,同时静了下来。年轻的张口结舌,年长的面如土灰,杨鸿志低头长叹,台湾的马小姐搓搓手,说呀,好可怕,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听而不闻,看着潘志明高大的身躯渐渐软倒,头上鲜血直流,流过脸颊,流过颈项,也流过他一生引以为荣的法院制服。

所有人都围在陆中原身边,有的安慰他受惊了,有的张罗着叫医生,更多人痛骂潘志明丧心病狂、罪该万死。就在这众口纷纭的当儿,一个干瘦的女人突然冲出,一把抱住了潘志明,狼一般呜呜嗥叫。过了许久,这女人慢慢转过头,脸上泪如雨下,对着满院翻起的白眼高声叫道:“你们……你们不讲道理!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

我下楼时正好遇见他们。一个领导模样的人问:“陆院,你看这罗秀英怎么处理?”陆院鼻里塞着药棉,瓮声瓮气地回答:“文明社会嘛,我们又不是封建官僚,啊,不要做汉武帝,也不要做王允,由她去吧。”众人欢喜赞叹,纷纷夸他大度,我微鞠一躬,带着马小姐慢慢走出。院里阳光普照,潘志明流着血趴在那里,我假装没看见,低头走了过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两个月后,我那笔四千万的风险代理开始执行,我带了两个法官飞到广州,住白天鹅宾馆,吃三百六十八元一个人的自助烧烤,吃完后法官提议泡吧,我向来不爱这调调,心想一把年纪了,赶他妈什么时髦?现在的酒吧都太吵,既不能谈好事,也不能干坏事,即使遇上个中年艳妇对上眼了,碰碰杯搂搂腰,黏糊半天只是喝了一肚子酒,什么都办不了,最后怏怏而散,男的回去打飞机,女的回去挖停机坪,真真了无生趣。不过法官都开口了,我总得识相,带他们去了淘金路,开了两瓶十二年的芝华士,三个人吵吵嚷嚷碰起杯来,正喝得有趣,汪大海来了个电话,我听得不甚清爽,干脆走到街上,汪大海说:“老潘判了三年。”我心里一紧,说就那么点事,怎么至于?他叹了一声:“法医鉴定是重伤,说受害人鼻骨骨折,全身多处淤伤,更重要的是两根肋骨骨折,还有胸水……”我大怒:“那他妈是旧伤!”他冷笑一声:“你真幼稚,法医听谁的?还不是听院长的?”接着问我:“你当了那么多年律师,多少有点关系吧?能不能找找检察院,让他们抗诉,争取弄个缓刑?”我心想这简直就是跳火坑,笑着问他:“你怎么也这么幼稚?他打的不是普通人,是法院院长!抗诉能怎么样?”这话有点薄情,必须辩解两句:“说实话,要论交情,我和老潘比你更近,这么多年我们都在一个城市,可这事……”汪大海尖着嗓子嚷嚷:“我也知道不行,可就是想不通。老魏,你说像他这么一个人,怎么会是这种下场?怎么会是这种下场?”我惨然一笑:“得其时横刀天下,不得其时蓬头而行。老潘,唉,他生错了年代!”这时一个法官探头出来招呼:“老魏,你他妈怎么搞的?快点快点!”我点点头,拿着电话往里走,在越来越吵的声浪中,听见汪大海不停欷歔:“真是生错了年代,如果生在乱世,他说不定会是个盖世英雄,唉,盖世英雄……”

那起执行办得很顺,事先做了财产保全,现在只是履行个手续。把四千一百七十六万全部划走,我长吁一口气:这辈子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两位法官多少了解点情况,当着我再三牢骚,说法官都是苦命人,管得又严,一个月就那么三千多,饿得前心贴后腔。还说自己劳苦功高,对方当事人一再申请执行和解,如果他们有意为难,那我就惨了,不过好在他们都是正直的法官,依法办案,毫不容情……我听得直打跌,最后一人发了三万,两位尊者依然不爽,又拽着我逛了半天街,一人买了万把块的东西,这才渐有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