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第3/4页)

这就是我的人间。荆棘遍地,陷阱重重,笑时不知为何笑,哭时不知为何哭。几十年来我刨食其中,掀翻山河,掘地千尺,终于找到了我要的东西。有时我会为之快活,但更多时候,我宁愿自己从没来过。

在回程的飞机上,我们同时开始清理皮包。这些天在广州没闲着,去酒吧,去夜总会,去洗浴中心,号称“铁人三项”,现在是时候销毁罪证了。男人偷腥有三招绝学,第一招叫“十面埋伏”,偷吃之前先找好证人,这人一定是老婆信得过的,人品端方,从不涉足淫邪之地,一旦形势吃紧,立马传唤到庭,天大的冤案都能昭雪;第二招叫“先占高枝”,偷腥之前不要等老婆查岗,一定要争取主动,先打电话,不必汇报行踪,但必须言之有物,指派事情、交代家务,先让老婆安心。更高明的做法是寻她几个错处,兜头一阵痛斥,先建立威严,然后手机一关,胡天胡地,所谓“大丈夫手中有权,方可恣意妄为”。女人挨骂一般两种反应:一是服服帖帖,二是暴跳如雷,服帖者不会猜疑,暴跳者无暇猜疑,谁都想不到你正在扒小姐裤子;第三招叫“坚壁清野”,偷吃不要紧,一定要把嘴擦干净,身上不能有口红印,兜里不能有长头发,皮包里不能有可疑的会员卡和发票。味道还不能出错,偷腥后只用清水冲洗,绝不能用夜场的香波沐浴露,那东西太香,男人本是大粪的同类,一旦闻着香喷喷的,定有淫邪之举。我和肖丽强弱已分,说什么她都不敢怀疑,只是中间隐患太大,不能把她逼急了,女人吃起醋来什么事都做得出,还是小心为上。

飞机落地已经黄昏了,我先回律所,把专用邮箱里的信件和留言统统看了一遍。中国银行说打给陈慧的那四十万账号不对,已经全额退回。这是我耍的一个小花招,这女人是我平生所恨,就算真要给钱,也不能让她太痛快了,何况我别有用心。移民公司说事情办得非常顺利,让我补交两份材料,再准备五十三万美金,三个月后就可以面试。后面还有一份香港“来雨商贸”的资料,这是一家地下钱庄,与我联系多次,承诺无限额办理人民币转移汇兑手续,只收百分之二的佣金。这些事极其隐秘,我暗中行来,从无人知,几个月后就可以移居大洋彼岸。

这次出差心情复杂,时不时想起肖丽。这几个月她瘦得太厉害了,简直活不过三十岁的样子,有一天她给我打电话,说自己一个人害怕,让我早点回家。我心里一疼,差点就说带她一起走。冷静下来又觉得可笑:她才二十三岁,正青春年少,万事都有可能,我费劲巴力地弄她出去,说不定转眼就躺到了别人床上。我一世精明,什么都可以做,唯独不做傻逼。出差前我把三套房子全托了中介,估计现在该有消息了,我慢慢地想:等我拔腿一走,肖丽该怎么办?

天已经全黑了,我心情低落,一个人闷闷地坐着。肖丽知道我的航班,不过一直没打电话。我无端地失落起来,想小丫头片子敢跟我扮矜持,大不了老子去酒店开房,看谁熬得过谁!拿过一摞报纸随手乱翻,一眼看到了老潘的消息。几家报纸都做了报道,内容也差不多:犯罪事实,侦察经过,还有最后的公开宣判。唯有《都市报》多提了一笔,说闭庭时有个疯女人当场撒泼,被法警强行驱离。照片不太清晰,我端详半天,忽然心里一动,伸手拨通了曾晓明的电话。

自从婚宴上掀了桌子,曾晓明十年没和老潘说过话,估计他的心情跟我一样,对老潘有点敬佩,又有点不屑。不过同学一场,香火之情还在,开庭时他也去了。据说老潘没找律师,也没做任何辩护,只在最后陈述时说了一段话:“我一生清白,你们大多数人都是有罪的。我不相信这世上永无天理,即使你们逃脱了法律制裁,也逃不脱天下人悠悠之口!”满堂讪笑。那时顾菲和陆中原都在旁听席上,顾菲脸色苍白,陆老板一言不发,神态十分安详。一小时后当庭宣判,刚念到“判处被告潘志明有期徒刑三年……”,顾菲砰地站起来,大声告诉陆中原:“你说对了!他确实比不上你,他一个罪犯,怎么跟你当院长的比?我决定了,以后不跟他了,跟你!”所有人都听傻了,老潘还没带走,脸色难看至极。审判长高声训斥:“旁听席,旁听席!不要无理取闹,坐下!”顾菲脸涨得通红,高声喝问:“你整他就是因为我,对不对?你不就是想跟我睡觉吗?来,我陪你睡!”接着转向老潘,眼泪刷刷直流,说志明,是我害了你,不过今天我一定还你个公道!他们找了这么多记者,好,我就让全天下都知道你的冤屈!然后大笑着转回来,眼泪不停地流:“陆中原,陆院长!走,我陪你睡觉!不过咱们说好了,你可不能嫌我丑!”说着一把摘下头上的发夹,在自己脸上嗤嗤地划。满庭都惊呆了,几个法警猛扑过去,半天才把发夹夺下来,几个人横架着往外走。顾菲头发蓬乱,满脸是血,对陆中原咬牙切齿地大喊:“你说过,只要我一天不同意,你就一天不放过他。现在好了,你把他整垮了!我们夫妻斗不过你,我们认输!不过你记住:你永远别想得逞!”

我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曾晓明说到最后欷歔不已:“你说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没错,老潘是有问题,只会做事,不会做人,可怎么会是这种结果?”我唉声叹气,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么多记者在场,这事怎么没见报道?”曾晓明嘿嘿冷笑:“你还是主持人呢,记者怎么了?记者就没有领导?”这话正中要害:中国媒体号称喉舌,其实都是软脚蟹,从不为民鼓与呼,只给领导做冰火。以捧政府臭脚为能事,领导撅腚放个屁,登在报上就成了战鼓春雷。我黯然低眉,想顾菲的脸算是白划了,这公道太重,她永远都还不起。一时心绪烦乱,想起第一次遇见顾菲的情景:在轰轰作响的火车上,新生顾菲穿一身朴素的蓝衣服,有点害羞,却故作老成:“同学,你们也是刚考上的吧,哪个学校?”我说我们都毕业了。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哦,原来是师兄啊,那我想请教一下……”

那时她刚刚十八岁,稚气未脱,一脸单纯。现在十五年过去了,往事历历在目,当年稚气未脱的脸,如今已是伤痕累累。

这事让我极其沮丧,也没心思跟肖丽赌气了,给首阳分局的陈局长打了个电话,让他派人照应我家,然后取了车慢慢往回开,一路长吁短叹。出差没带钥匙,只好站在楼下按门铃。按了两下没有回应,我有点生气,死死摁住不放。这时肖丽说话了:“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