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第4/5页)

这一夜无法睡了,我把头抵在墙上,鼻子阵阵发酸,我生生忍住。书架上摞了几本影集,我信手翻开,看见肖丽目光始终清澈,在树下,在花丛中,在每个熟悉或陌生的场景里,一直对着我甜甜地笑,像个心无杂念的婴儿。我越看越难受,连抽了几支烟,嘴都抽麻了,烦躁还是不解,一些细小的疼痛慢慢聚集起来,像锈刀一样在心头来回地锉割。

奥迪已经过户给她了,开了三四年,值不了几个钱。说起来真是委屈这孩子了,跟我这么多年,什么都没给过她。揪着头发闷坐良久,忽然冲动起来,想不行,一定得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走了。几步跑下楼,在街上找了一家自助银行,进去噼啪按了一通,往她的卡里转了十万元,感觉心里稍稍舒坦。回家后泡了杯茶,也没喝,端在手里反复思量:这年头十万元够干什么呢?连个首期都交不起。房子全都让我卖了,她连个工作都没有,一年后住哪儿呢?越想越不安,在屋里来回乱转,想手头还有一百七十多万,干脆豁出去了,留下二十万零花,剩下的全给她!心里一热,外套都没穿就跑了出去,长街灯光如水,我迎着冷风走了几步,慢慢清醒过来,想真是可笑,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这么冲动,海外生活也需要钱,还是省着点花,再给她二十万吧,不,十万,十万肯定够了。

转完账天色渐亮,我悄悄潜回家,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肖丽也醒了,揉着双眼走出来:“这么早?你是不是没睡啊?”我说失眠,反正一早要出差,干脆上飞机再睡。她张开双臂,一副憨憨的样子:“不让你走!抱抱。”我怜惜地搂住她,肖丽吊着我的脖子一动不动,好像又睡了过去。我不忍推开,抱着她柔若无骨的身体,闻着她发丛中淡淡的清香,蓦地心头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她毫无察觉,伏在我怀里喃喃地问:“饿不饿?要不要给你煎几个鸡蛋吃?”我强装轻松,说你的手艺比我还差,还是我做给你吃吧。她腾地跳开,拍着手开心地笑:“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真聪明,嘻嘻。”我拍她一掌,想你就调皮吧,反正是最后一餐,吃完这顿,永远没下顿了。

时间很紧,我匆匆煎了点火腿蛋,冲了两杯牛奶,吃完后肖丽忙着收拾碗筷,我几次要走,可怎么都舍不得,反复劝自己:再坐一分钟,误不了。一分钟又一分钟,一直磨蹭了半个小时,眼看着时间就不够了,我急忙站起,说我走了,你在家好好的啊。还没说完,她腾地转身,眼圈红红的,说你这次走了,还会不会回来?我一愣:“你什么意思?这是我的家,怎么可能不回来?”她慢慢点头:“我也希望你能回来,我会一直等你。不过一年之后人家就要来收房,万一你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我心里一颤,赶紧解释:“卖房子没跟你商量,是我不对,其实……其实我是想买套更好的。”她打断我:“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说你放心,我只是出个短差,三天就回来。她不说话,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我拉开门,感觉两腿无比沉重,一步一步挪向电梯,她突然叫起来:“老魏!”我回头,看见一摞碗碟砰然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狂奔过来,一把箍住我的腰,勒得死死的,嘴里嚷着:“你别走,再抱我一下,再抱我一下。”我全身一麻,啪地扔下箱包,回身抱紧了她,憋了几个月的泪水瞬间全涌上来,我拼命忍住,用我能发出的最平静的声音安慰她:“我三天就回来,别哭,乖。”她哭着问:“我一直都挺乖的,是不是?我一直都挺乖的,是不是?”我说是,你最乖了。她越抱越紧,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走?老魏,我是真的舍不得,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你不会回来了!我对她发誓:“放心,一定回来,一定回来,乖,放手,要误机了!”她呜呜号哭:“我不放,我不放……”我心如刀割,疼得一身颤抖,咬咬牙,强硬地掰开她的双手,大步冲进电梯,直落而下,耳边一直回响着她绝望而嘶哑的哭声。

还有一个半小时。我驾车狂奔,一直开到市郊的细柳营,接着停下车给几个人打电话,内容全都一样:“我正在去机场的路上,回来找你喝酒。”胡操性问我去哪儿,我说陪女朋友回上海。刘文良说他正在开会,让我一会儿再打。周卫东有点受宠若惊:“师父,这可不敢当,还是我请你吧,不过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悄无声息地收线,卸了电池,把电话卡取出来掰成两半,然后摇下车窗,把手机远远地扔了出去。

天气很冷,我抽了一支烟,看见一辆出租车远远驶来,我招手拦下,吩咐司机去火车站,他面有难色,说自己要交班,去火车站怕来不及,让我另找一辆。我懒得啰唆,掏出五百元甩了过去,他眯着眼笑,也不提交班的事了,嘎地掉转车头,风驰电掣地往北驶去。

车站广场人潮汹涌,我竖起大衣领,拿着早已准备好的车票登上去深圳的列车。时间算得很准,坐下不到两分钟,火车徐徐开动。车窗外薄雾蒙蒙,我的城市依旧妖娆,看上去不似人间城郭,竟如缥缈海市。我忍不住叹了一声,感觉心里一空,仿佛五脏六腑全被人掏走了,只剩下空心的躯壳,在这冰冷的车厢里幽灵般游荡。

这些天总感觉自己被盯上了,每次打电话都特别小心,从不谈及重要机密。也许是我过于多心,不过很多迹象都令人起疑:物业的人没事就来敲门,不是查水电设施就是查计划生育,进门后眼光贼溜溜的,像训练有素的警犬。有一天我和肖丽下楼,看见一个家伙坐在保安室里,脸上还戴了副墨镜,酷似黑道老大,看见我回头瞅他,这厮还龇着牙笑了一下,像极了路上遇到的平头汉。看来网已经撒下了,好在我反应快,趁网没收紧及时脱身。这时火车开始加速,我慢慢躺下,想陈杰的尸体肯定凑不齐,警察就算怀疑,未必敢在街上贴我的照片,最多发个协查通报,不过以他们的办事效率,至少也是三天以后,那时我早已登陆美国了。大不了我再化个装,改换个形象,只要过关到了香港,这辈子就算自由了,以后天大地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一夜没合眼,我十分疲惫,躺在铺上慢慢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胡乱做梦,时时惊醒,干脆不睡了,从小贩手里买了份杂志慢慢地翻,都是些拙劣的凶杀色情故事,看得我大倒胃口,顺手丢在一边,躺下继续睡。不知睡了多久,看见肖丽从车厢那头慢慢走过来,白衣如雪,满脸清泪,紧紧抓着我的手:“求求你,不要把我丢下,不要把我丢下……”我随口安慰:“乖,听话,两个人一起走目标太大,我先出去,把一切安置好了再回来接你。”她呜呜地哭:“我知道你都骗我,一直都在骗我,你这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