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第5/5页)

我一下醒了。窗外高楼林立,火车要进站了。我坐起来收拾东西,感觉心里隐隐地疼,眼角却干干的,一滴泪都没有。我暗暗叹气,想十几年律师生涯,我学会了一切恶毒的勾当,却唯独忘了该怎么流泪。

天色已晚,估计来不及过关了,就在火车站对面的香格里拉开了间房。我早有计划,到罗湖商业城买了件花衬衫和一条大方格的裤子,又到理发店剃了个平头,接着去配了副平光镜,回房间装扮一新。看着形象迥异,跟港商似的,自己都有点认不出来,心里越发安定,走到街上信步闲逛。夜已经深了,一个站街女在榕树下无聊地抠着鼻孔,远看不像活物,竟如纸扎的玩偶。我心里一动,想明天我就离开这个国家了,肖丽又会怎样?杀过人,分过尸,以后还怎么生活?这孩子一生命苦,又会遇上个怎样的男人?如果有一天生计潦倒,她会不会变成妓女?万一那事发了,她的身子那么单薄,又怎么熬得过去?越想越不安,正好路边摆着两部公用电话,我脑袋一热,也没顾得上细想,信手拨通了家里的号码。响了两声,突然醒悟过来:这不是找死吗?刚要收线,肖丽开口了:“喂,喂?”我脑袋嗡地一响,僵僵地站在那里。她若有所悟,忽然压低了声音:“是你吗?是不是你?”我不敢接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一跳一跳地疼。她沉默半晌,忽然语气大变:“别装了,我知道是你,陈杰!告诉你吧,我决定跟老魏分手了,他死得越远越好,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愣了愣,顿时明白过来,慢慢地挂上电话,想好孩子,多谢你一片苦心,但愿这辈子还能有机会报答。

警察肯定上门了,否则她不必用这种方式警告我。我又心酸又懊悔,想自己真是个猪脑子,什么时候打电话不行,非要在这节骨眼上打?万一被人监听……越想越慌,跄跄踉踉走回酒店,身上一层细密的汗。在房里坐了半天,心思不停乱转,想即使有人监听,未必就是杀人的事,否则他们不会放过肖丽。那又会是什么呢?陈杰死了,本子烧了,那两张光盘早就销毁了,应该没留下什么纰漏。难道是老丁搞的鬼?不太像,老东西大势已去,谁都不会理他。任红军?他还没这么大的能耐。还有谁?对了,陈杰生前提到的“高人”是谁?是邱大嘴还是赵娜娜?邱大嘴没这么阴,赵娜娜没这么毒,他妈的,难道是胡传学?

满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我暗暗心惊,想如果真是胡操性,那麻烦大了,这老小子城府极深,手段又高,再加上通天的关系网,我断然不是对手。不行,一刻都不能拖延,天一亮就得通关,想到这里又开始懊悔,想自己真是愚蠢,一辈子心硬如铁,临了却成了软蛋,如果不打那个电话,谁能想到我已经逃到了海角天边?

时间过得太慢,我不住看表,好容易熬到七点,匆匆下楼结账,侍应生十分礼貌,一口一个“魏先生”,很快就把账单打印出来,我无暇细看,伸手抓过笔,突然外面警笛呜呜鸣响,我心里一抖,急忙回头,看见一辆警车停到了马路对面。我不敢大意,慢吞吞地签了名,听见背后脚步声杂乱地响,每一声都如惊雷轰顶。我强装镇定,笑着跟接待员搭讪:“你们酒店不错,我住得很满意。”小姑娘微微鞠躬:“谢谢您的表扬,我们会继续努力。”我点点头,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这时脚步声已经迫近,我一动不敢动,一股气流逆涌上来,热辣辣地呛进鼻腔,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声音震响,水沫四溅,对面的小姑娘惊愕地瞪大了眼。

那几个人没理我,神色郑重地走进电梯,我长吁一口气,提着包急步而出,南方清晨的空气潮湿而清新,我贪婪地深吸几口,感觉心跳得没那么快了。罗湖关前排了长长的队伍,我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心里闷闷的,想这次离开,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这辈子会死在哪里呢?想得满腹惆怅。通关处坐着一个面目姣好的姑娘,我说“唔该”,把证件全都递了过去,她拿起来看了看:“你叫魏达?”我说是。她对我注视片刻,忽然腾地站起,不知冲谁招了一下手。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看见一群香港人嘎嘎大笑,几个印有“香江之旅”的拎包散乱地丢在地上,一条穿黑色渔网袜的长腿闪了闪,倏地缩了回去。接着人群分开,几个男人越众而出,团团把我围在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