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第2/5页)

何万年嘿嘿冷笑:“看来有思想准备啊,好!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铁打的。魏律师,你可一定要坚强到底,别认啊,我审案这么多年,还没见过真正的硬汉呢。”转身吩咐手下抬道具:煤气灯、软椅子、茶水零食,一个小伙子嚓嚓地玩着电棍,倚在门边对我磨牙冷笑。我说搞这么隆重,是不是要拍电影?何万年笑眯眯地:“对,拍电影!我是导演,你就是男一号,撑住了啊,做场好戏给我看!”我也笑:“何导,能不能给我配个女一号?来场激情戏嘛,我就擅长这个。现在这电影不就靠那点事撑着吗,女的三点全露,男的倾囊而出,嘿咻嘿咻吸引观众,咱们剧组是不是也得与时俱进?”他白我一眼,转身大声吆喝:“小周、小吴,你们俩第一班,剩下的人都睡觉去,咱们跟魏律师周旋到底!”

说话间大煤气灯已经吊上了,直对我的眼睛,白光四射,嗞嗞乱响。我几乎睁不开眼,看什么都白茫茫的一片。开始只是浑身燥热,照了两个钟头,满头的汗像蚯蚓一样往下爬。对面坐了两个人,一个好像在看书,另一个不知在喝什么。我说行了,我招,咱们开始吧。看书的警察头都不抬:“着什么急啊?想瞎编一通蒙混过关?别做梦了,再等两天吧。”我暗暗叫苦,又耗了四五个钟头,身上的汗流干了,五内如焚,舌头涩得像粘在下颚上,不得已跟他们要水,一个警察给我倒了一小杯,只够蘸湿嘴唇的。过了整整一天,换了两班人,我几次说要招,他们还是不许,熬到第二天下午时分,睡意上来了,我连打哈欠,眼里不住地流泪,刚闭眼片刻,身后倏地一麻,满身如被针扎,我腾地坐直,知道必是挨了电棍。这东西真管用,霎时清醒过来。一个声音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饭?”我说要,很快一个圆圆的东西递了过来,是个塑料饭盒,我像瞎子一样摸索着往嘴里填,饭菜不错,有豆腐,有肉,不过像在嚼棉花,什么味都品不出来。三十几个小时没睡觉,再加上饭后食困,更撑不住了,哈欠一个接一个,眼泪不住地流。一切精气神都像被吸走了,情绪越来越沮丧,哀哀地只想哭。不知什么时候又挨了一电棍,半边身子酥麻,后面的事情十分模糊,只记得吃过四顿饭,对面换了五班人,每次换班都会有人冷言嘲讽,我无力回答,脑袋一片空白,反应也越来越迟钝,别人说一句话,我半天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眼皮重得无法承受,稍不留神就能睡过去。身后坐了个人,一见我耷拉脑袋就拿电棍戳,戳一下能清醒十几分钟,过后又是遏制不住的睡意,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垮了,嗷地一声号了出来:“求求你,让我睡……睡……”

对面人影晃动,一个声音问我:“真想睡?”我眼泪直流:“真的,你让我睡……”

“那你说,去年5月23日你干什么了?”

“肖丽杀人……我帮她处理……处理尸体。”

“杀谁?”

“记不起来了,哦不,是陈杰。”

“怎么杀的?过程怎么样?”

我嘴唇动了动,忽然没意识了,只觉脖子后钻心地一疼,我一下睁大了眼,听见有人咳嗽着问我:“你还有枪?哪来的枪?”

我随口回答:“枪,枪,云南买的。”跟他对答几句,跟着身子一瘫,眼皮又耷拉上了。身后嚓嚓又是一响,我一挺腰,感觉浑身无力,每根骨头都是软的,不,好像没有骨头了,整具身体像一堆烂泥,一个劲儿地往下出溜,手无力地垂下来,似乎落到了大腿上,皮肉没半点感觉。接着恍如置身云端,身子越来越轻,周遭白云飘浮……

忽然裤裆里一阵剧痛,我坐着就跳了起来,眼前蓝盈盈地一闪,当时就尿了裤子。我难过至极,哭都哭不出了,只是张着嘴啊啊地叫。后面的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只记得关灯时有人抓着我的手逐页按手印,还把一支笔递到我手里:“写!”

我脑袋一片空白:“写……写什么?”

何万年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一脸模糊表情:“连这都不知道,还是个律师!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吧?”我强睁双眼:“我叫……我叫……魏达。”他们哈哈大笑,我恍若未闻,抖着手拿起笔,有人把笔录翻到最后一页,我只写了一划,歪在那里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打我,不过一点都不疼,心里模模糊糊地只是想:我要睡觉,我要睡觉……直到两只大手架着我站起来,何万年的声音:“就你这样的,也敢愣充硬汉!知道不,有人连撑了四天,你他妈差远了,才六十七个钟头!”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听见他在对面大声吩咐:“听着,你就写:以上内容我看过,跟我说的一样!”

我四肢瘫软,涕泪交流,抬起一只手挡在前面,嘴歪眼斜地写道:

以上内容我看过,跟老何说的一样。

他们也累坏了,一个人打了个哈欠,满屋子跟着哈欠连天,个个眼泪汪汪的。接手的警察根本没发觉我在捣鬼,一面招呼武警押我回仓,随手把笔录收了起来。

那一觉睡了很久,醒来时满仓都是鼾声。刘元昌问我喝不喝水,我无力回答,呆呆地看着昏黄四壁,平生种种刹那间涌上心头,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那天听说肖丽自首,我一下瘫了,也不知道怎么走回牢房的。几个武警进来给我戴脚镣,我一动不动,像木头一样任他们摆布,恍恍惚惚听见汤明礼在门外说话:“这是重刑犯,给我盯紧了!二十四小时派人跟着,不能让他自杀,也不能饿着,不吃就硬往里塞!还有,谁都不许动他!再出点什么事,我他妈扒你的皮!”黑三连声答应,几个人扶着我坐到铺上,扁头媚笑着过来给我脱鞋:“魏哥,慢点慢点,我来帮你脱!”我忽地清醒,我看看他又看看四周,飞起一脚踢在他脸上。扁头啊呀一声惨叫,扑通跌倒,鼻血刷地涌了出来。我缓缓站起,横眉立目地喝令黑三:“让这王八蛋滚下去!操他妈的,我看见他就恶心!”

黑狱之中心狠为王,杀人犯向来说一不二。我神魂颠倒地躺了两天,慢慢也想通了:与其终日惶恐,不如得过且过。哪怕明天就死,今天也得混个乐呵。我是重刑犯,不用值夜,也不用坐板⑴,晚点名都可以躺着不起来,管教也不来过问。春节前有领导视察,看守所大搞门面工程,发了新囚衣,到处打扫得清洁溜溜,墙上刷了白漆,仓里装了电视,每天可以看两个钟头:新闻联播、本地新闻,有时还能看上一集电视剧。每当屏幕上出现女人的背影,总会有犯人高声赞叹:“哇,屁股!”表情像哥伦布看见了美国甜心。有一天正好看到冯佳的节目,这姑娘依然袅娜,犯人们啧啧咂舌,满仓污言秽语。我一阵得意,站起来轻狂地走了两步:“这妞儿漂亮吧?嘿嘿,跟老子睡过。”众人极为景仰,黑三口水都流出来了:“那你说说,这娘儿们骚不骚?她她她脱了衣服什么样?”我说女人嘛,脱了衣服都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她屁股上好像长了颗痦子。黑三感动至极,含泪顿足:“我操,那是什么感觉啊,要是这娘儿们让我睡一下,那是什么感觉啊?还有痦子!他妈的,杀头都愿意啊!”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如冰水浇头,慢慢地瘫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