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第4/5页)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中国官场向来虚伪庸俗,台上讲正义,台下没人性,拍马屁乃是神功,舔痔疮可谓妙法,怀一腔坏水青云直上,挥两袖清风永不出头。这姓何的业务精熟,干了二十年还是个小科长,肯定有人看他不顺眼,现在出了这档丑事,谅他也不敢自讨没趣。即便他想继续折腾,他的领导和同事也未必甘心。这厮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瞪着三角眼,我丝毫不惧,含笑相迎,心想除死无大事,我就不信王八蛋能把我吃了。

现在是第四次审讯。我把烟抽完,过滤嘴都烧进去一半。胖警察笑嘻嘻地:“魏大爷是有钱人,用不着那么节俭,我这里没什么好烟,你随便抽。”我表扬他:“你这人不错,够意思。等我出去了,咱们好好喝两杯。”胖厮眯着眼笑:“想出去呀?唉,真该让你出去了。”我痞气发作:“怎么样?你现在也知道魏大爷是冤枉的了吧?”他说你可不冤,不过有人等着见你。我一愣:“你什么意思?”他光笑不说话,旁边的小警察啪地合上本子:“你是不是有个表妹叫春燕?她这几天一直找你,电话打不通,昨天找到你们所里去了。”我狐疑不定:“她找我什么事?”胖子说你自己问她吧,转身大声招呼:“春燕,你进来!”

春燕是我小舅的女儿,这个表妹很不争气,整天跟镇上一帮二流子鬼混,高中没念完就打了一次胎,这种事在农村算是奇耻大辱,被我小舅痛打了一顿,哭着到城里找我。三年里我先后给她找过四份工作,这丫头又懒又馋,脑袋也不开窍,每次都干不久。有次我把她安排到一个当事人的公司,干了半年,当事人忍无可忍,说魏律师,你表妹的工作太辛苦,我也过意不去,这样吧,以后她不用来了,工资照发。我是老江湖,当然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回去把春燕狠狠数落了一通,没想到这丫头转眼就跑到人家公司大闹,说她表哥是个律师,口口声声要告人家。搞得我脸面丧尽,最后也懒得管了,春燕灰溜溜地回家,听说依然没有长进,还是天天鬼混。

我一直是村里的骄傲,没想会在这种地方跟她见面,心里尴尬至极,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春燕一脸忸怩:“哥,大姨,大姨她……”我心里咯噔一响:“我妈怎么了?”春燕低下头:“她哮喘,哮喘引发心脏那个……县医院下了病危书,已经不行了,哥,你现在走,还能见上最后一面,要是晚了,我怕……”

我心里咯噔一响,涩着嗓子问她:“什么时候的事?”春燕不敢看我:“已经住院三天了,抢救了两次,昨天才醒过来,你电话也打不通,大姨让我告诉你,说你要是太忙,就不影响你了,要是不忙,希望你能回去一趟。她还说,别的事都能放心,就是放心不下你……”我心里像被谁狠狠揪了一把,两只手不听话地哆嗦起来。胖警察打发春燕出去,看着我长叹一声:“唉!人总有一死,你节哀吧。”我艰难喘息:“警官,你……你能不能让我出去见见我妈?”他摇摇头:“唉,这事不好办啊,我很想帮你,不过局里说你的态度太差,恐怕……”我心里一凉,知道掉井里了,这是警察故伎:出人情牌、打心理战,专门研究犯人的罩门,哪儿痛就往哪儿捅刀子。我浑身乱抖,想挨打我可以忍,辱骂我可以忍,一切酷刑折磨我都能忍,可母亲的死让我怎么忍?我可怜的母亲一辈子被人轻贱,连她自己的丈夫都瞧不起她,现在只剩这一点愿望,我怎能让她这么遗憾地走?这些年我一直忙,连家都没回过几次,从没带她吃过一顿像样的大餐。几年前我说要带她去电影院看场电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直到最后也没能兑现。现在她就要死了,在那简陋冷清的病床上,我矮小的母亲正艰难忍死,一心等着我去见最后一面。我这辈子从没孝顺过,现在怎么能眼睁睁地看她凄凉撒手?我还欠她一场电影!

我难受至极,气都喘不上来了,胖警察给我倒了杯水,说你真是个孝子,你看你,脸白得跟纸似的。现在事情很简单,就看你的表现,只要你……我浑身颤抖,心里像有个东西突然爆了,热血瞬间涌上头颅,我蓦地抬头:“只要你让我去送终,我招,我全招!”

一切都招了,行贿、诈骗、勾结黑社会陷害陈杰,只是没说自己杀人,也不知道肖丽是怎么交代的,只好含糊其词:“我被打晕了,醒来后才发现陈杰已经死了,胸口上还插着一把刀。”胖警察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低下头,想但愿肖丽知道故意和过失杀人的区别,如果是故意,她已经死定了。小警察记了十几页,我逐一按过手印,有气无力地问胖子:“现在可以送我回家了吧?”他摇摇头:“还不行,光盘的事你已经交代了,还有那个记事本呢?那可是你自己写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执业那么多年,不可能只给法官送过一次钱吧?”我又气又痛:“你这是什么意思?就这么几个字母,你凭什么认定我是行贿?再说这是检察院的职权范围,你管得着吗?”他两眼一瞪:“你什么态度?啊,什么态度?公检法联合办案行不行?你现在是犯人,搞清楚没有?我问什么你就得说什么!”我咬牙回绝:“那些字母都是我的情人,我送她们礼物,你管不着,没什么可说的!”他龇牙一笑:“你还挺风流,行,让你的情人给你妈送终去吧。我还告诉你:春燕可是坐出租车来的,你妈就这一两天的事!”我气急败坏:“你他妈不讲信用!该招的我全招了,你……”他不理我,作势要往外走,我浑身直颤,知道不是发作的时候,强压怒火求他:“警官,你行行好,我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轻蔑一笑,施施然走了出去。我急得四脚乱跳:“你别走,回来,回来!”心想豁出去了,肖丽都被我害死了,又何必袒护那些卡我、黑我、刁难我的王八蛋?我还在维持什么?袒护什么?保卫什么?去他妈的,我终究是个人,不是那无情无义的畜生,无论如何都要去见我妈最后一面!

胖子慢慢转身,满脸嘲讽之色:“还有事吗,魏大爷?”

我低低地吼了一声:“我说!”

“说什么?”

我高高昂起头,心中铁流奔涌,浑身毛发倒竖:“你让我去送终,我把十四年来所见所闻的一切勾当都告诉你,我把这满城的罪恶都向你坦白!”

……

口供记了满满七页,胖警察啧啧咂舌:“早就听说法官和律师黑,没想到这么黑!”我说我只是个小角色,还有更厉害的:河口法院的陆中原,自称全省第一清廉,他儿子名下的财产至少三千万,怎么来的?中院院长孟公大,家里的古董字画价值不计其数,光书房门口一只秦鼎,至少值八百万!小警察一下抄起了笔,胖子赶紧阻止,说这个不用记,转身呵斥我:“少说没用的,说你自己!”我仰天狂笑:“怕了吧?哈哈哈,我告诉你,这满城的执法者,我就没见过一个好人!”他们俩目瞪口呆,我想想不妥:“不,有一个,只有一个。”小警察大为好奇:“是谁呀?”我瞪他一眼:“反正不是你,你将来肯定也是个贪官!”转念想起老潘,想起多年前他写在墙上的诗句:天下炽热,此心独凉。心头一阵异样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