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第2/4页)

北大诗僧的《红尘》专辑中有一首歌叫《伽蓝之乡》,写得极其幽怨,说人世镜花水月,一生恍如大梦一场,有人醒得早,有人一直睡到死,而他老人家就没合过眼,孤独地拎着个灯笼到处瞎转,在万丈红尘中苦苦寻找他的伽蓝之乡。看样子这个伽蓝乡不属现世社会,也不在北京上海,否则买张机票就能去,用不着打着灯笼找。按他的说法,伽蓝乡与世隔绝,闲人免进,风俗也颇为诡异,有常年不熄的灯、彻夜不眠的人,乡民都是不容于俗世的另类。以前我觉得他在胡扯,现在知道了,原来他找的正是看守所。

这就是我的伽蓝之乡,骗子、屁精、贼、发廊老板、绿帽衰人和色情光碟批发商的栖息之地。没有传说中的梵音天鼓⑴,只有爆豆般滚滚不绝的屁声,也没有眺望众生的广目妙眼,一双双都是被性欲烧红的眼珠子。十几年来我天下奔走,所居所止多是豪华酒店,没想到最后的归宿竟在这里。传说中伽蓝众神有无上法力,一切都在他们眼中,一切都在他们手上。不过我相信他们没看见我,即使看见了,这帮王八蛋也假装没看见。

在我最后的两个月,仓里来了很多新人,老面孔风流云散,马顺放了,刘元昌判了半年,剩余刑期还有三个月,正在另一堵墙后做塑料拖鞋。董葫芦、黑三和小六子都去了劳改队。彭厨子还在,他家里有钱,花了几千块买了个仓管。鸡巴被扇肿的包希仁成了“二板”,这是看守所术语,相当于朝廷上的尚书左仆射,主要负责监规监务,天天喝令新犯人背诵“六不准六做到”,背不下来就要挨揍。包某人搞小资产阶级情调在行,没想武功也很优秀,每一拳都能打出惨叫来。有一天辽宁籍的小四眼在他面前放了个臭屁,包希仁大怒,抬脚将他踢翻:“操你妈给你点脸了是不是?”小四眼清秀文弱,骨头倒硬,挺身便欲放对,嘴里喋喋抗辩:“管天管地,管不着屎尿屁!你干鸡巴毛呢?我做错啥了?凭啥打我?”这话里有个鸡巴毛,所以还算人话,只是档次略低,他自己显然也不太满意,皱眉思索半天,忽地一跳脚,高档的来了:“贼竖子!枭獍之徒!忤逆尔翁,天理何在?”包希仁听之不懂,看表情也知道不是好话,干脆不跟他辩论了,跳过去一顿扑打,想书生意气,怎敌流氓老拳?最后只落得一脸青肿、满头大包,两只镜片踩得稀碎,缩在墙角哇呀乱叫。小四眼高度近视,离了眼镜就是瞎子,只好拿创可贴勉强糊住,还只有半边,说话时能把鼻子凑到人脸上,一股臊烘烘的热气,他看人如在云雾中,人看他就是个独眼龙。

小四眼是本市资深记者,辽大中文系毕业,听说还是个基督徒,此人甚是高竿,生平不与流俗为伍,经常在网上发表反动文章,有一些还被反华媒体转载,影响甚是恶劣。领导找他谈话,他不改;组织上找他喝茶,他还不改,逼得政府没办法,只好把他请到这里来,罪名是“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这名字不俗,一听就有来头,汤明礼再三叮嘱不能动他,怕弄出人权事件。他5月底关进来的,经常跟我聊天,没事就谈他的美丽世界:天下大同、河清海晏。都是些不着调的屁话,听得人浑身起鸡皮。谈完美丽世界,偶尔也会屈尊人间,抱怨几声司法腐败,说法官爱钱,律师心黑,还有个警察老摸他屁股。这是我的专业范围,不容闲人说嘴,直接顶回去:“少他妈牢骚!你的事跟法律没关系,是你自己有毛病!调戏谁不好,那玩意儿是你随便调戏的吗?活该!”他大怒,眯着一只眼直逼过来,用硬撅撅的东北话向我陈述理想。这是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只要谈起这玩意儿,顿时进入物我两忘之境,只顾自己口滑,说得滔滔汩汩,全然不顾别人感受:“你们都笑我迂腐,但是你们!你们忽略了一个基本的真理:人不可以只为自己活着,要心有他人!”

“你是说普世情怀?解救劳苦大众什么的?”

“嗯哪,身在黑狱之下,我依然仰望星空。哪怕把我烧成飞灰,我依然坚持我的理想,理想!为绝望者燃起希望之火,让无力者坚强前行!”

“你是说他们得了骨质疏松症?”

“嗯哪,罗莎·卢森堡说过:人生在世,要像两头燃烧的蜡烛。我就是那根蜡烛!烧尽自己,却照亮整个世界,世界!”

“你是说你长了痔疮?”

“嗯哪,哪怕还有一个人不得自由,你和我就是囚犯,囚犯!哪怕还有一个人不被平等看视,你和我就是奴隶!”

“你说你长了痔疮,他们还搞你屁股?”

“嗯哪,其实所有人都误会了我,我无意流血,我是个和平主义者,和平!我批评政府,却从来没想推翻它,我只希望能够通过渐进的改变,一步步走向天下大同!”说完胸口剧烈起伏,表情欲仙欲死,像是刚刚经历过一次海啸般的高潮。半天才悠悠醒转,眨巴着眼珠子问我:“嗳,你刚才问我啥?啥屁股?”

满堂哄笑,小四眼迷惑半天,忽地把鼻尖直凑过来,满嘴浓郁的包米子味:“你!我把你当朋友,你竟然嘲笑我!”我说哪里哪里,我佩服你还来不及呢,你就是传说中那个五百年一出的奇才,你的事业是伟大的事业、高尚的事业,你身上辉映着众神的光辉,凝聚着全人类的希望!这下他满意了,龇着小牙使劲地乐,我转过头低声咕哝:“他妈的,原来上帝是个辽宁人。”

那是我这辈子开的最后一个玩笑。我三十八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已经没有任何心愿,只剩一死。

日子很长,好像永远都过不完。日子也很短,不经意间就走到头了。这些天我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还是忍不住要想。死亡本是无形之物,现在好像变成了活的,一个巨大的、黑糊糊的东西,张着大嘴,喷着臭气,越过一切障碍,一步步向我走来。我逃不掉,躲不开,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地等。等死。

最残酷的不是死亡,而是完全的绝望。勒住我的脖子,我还可以手脚乱踢。捆住我的手脚,我还可以呜呜挣扎。而现在,我什么都不能做,手不能摇,脚不能踢,也不能叫出声来,只能静静地躺着,一遍遍地想他们怎么押我上车、押我下车、有人大喝一声:“跪下!”接着有人走到身后,啪地一响,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我了。

吃过晚饭,汤明礼到仓里找我,问我想吃点什么。我全身一颤,瞬间明白过来。他叹了一声,说冥路艰难啊,从望乡台到奈何桥,还有九十九里山路,点两个菜吧,吃饱了也好上路。我恍惚起来,呆呆地问他:“我要死了?”他摇头不语,从身上摸出一张纸,说这是一份捐献器官的声明,你摁个手印吧。我慢慢向后缩:“我不捐,我不捐,我还没死!”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别傻了,反正你家人也不在场,摁不摁手印都一样,医院的车就停在旁边,枪一响他们就抬你进去,能割的全割了,一个眼角膜卖几十万,一个肾也是几十万,你又不认识他们,何苦帮他们赚钱?这些天我们对你不错,是不是?还不如替所里搞点福利呢。我顿时清醒,说汤干部,我摁了这手印,你有不少回扣吧?他不好意思了:“咳,就几千块钱,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高声冷笑:“我他妈都要死了,你怎么好意思下这个手?不捐!”他勃然变色,转过身对彭厨子比了个手势,一群犯人呼拉拥来,把我摁得死死的。汤明礼捉过我的手,异常温柔地按了手印,然后嫣然一笑,施施然走了出去。我力气尽失,看着他的背影呆呆地想:他妈的,这是个什么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