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第4/4页)

“魏哥说了,他不值得你这么做,你才二十四岁!他一直都在骗你,从来都没拿你当回事,也没想过和你结婚!”

一群女犯大声嚷嚷:“老魏,你撒谎!肖丽问你:如果不想跟她结婚,为什么给她买那么贵的戒指?”

“那是假的,是玻璃的,才三十五块钱!”

“你撒谎!明明是钻石!肖丽说了,要死一起死,你休想骗她一个人活着,你下去独享清福!”

武警喊了几声都不停,转身呼叫管教:“七仓,七仓有情况!”接着脚步声咚咚响起,我右手一挥,一群犯人厉声呼喊:“肖丽,你一定要相信魏哥,一切都是假的,连你过生日他给你买的那个皮包也是假的!”

“你撒谎!明明是真的!你省省吧,要死一起死!”

一群管教和武警冲了进来,有人大声发令:“躺下,都躺下!谁都不许动!”我浑身毛发倒竖,对包希仁施了个眼色,他面色铁青,双手高高举起,满仓犯人再次大叫:“肖丽,你别犯傻,魏哥不是什么好人,你一定要活下来!”

几个武警围着包希仁又踢又打,一群人全都闭上了嘴,我一跃而起,用尽全身力气拍打墙壁,声嘶力竭地大喊:“肖丽,你听话!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

几个人直扑过来,把我死死地按在铺上,我奋力挣扎,嘴里连声怒吼:“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汤明礼急了,冲过来劈面就是一拳,我应声而倒,还没落地,突然外面轰轰巨响,整个监区都骚动起来,每一堵墙都被拍得啪啪作响,每一个男仓都在大叫:“肖丽,你一定要活下来,要活下来,活下来!活下来!”几百名女犯同声回应:“老魏,别劝了,要死一起死,要死一起死!一起死!一起死!”我热血沸腾,在地上不停挣扎,好像只在片刻之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全世界一切喧哗、一切骚动、一切或大或小的声音,全都被一个简单的句子所淹没:“一起死!一起死!一起死!一起死!……”

我终于哭了。在无数双凶狠的手臂之下,我珍藏了一生的眼泪滚滚滑落,如此绝望,却又如此幸福,如此温暖,却又如此痛彻心肺……

很久以前听海亮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痴汉会学鸳鸯叫,有一天去皇宫里偷婆娑花,侍卫听见了,大声喝问:什么人?痴汉脱口而出:我是鸳鸯!侍卫大笑,立时抓了起来,在皇宫前枷号示众。痴汉大悔,鼓着嘴一个劲儿学鸳鸯叫,众人都笑他痴,说该叫的时候你不叫,现在叫又有什么用?

婆娑不是世间花,只为痴心绽放。我平生自负聪明,一辈子不曾动过真心,死到临头才想起来学鸳鸯叫,纵然叫得断肠泣血,终究毫无用处。

天渐渐亮了,犯人们纷纷过来告别,拍我一下,或者握握我的手,有的说“一路走好”,有的说“再见了”,小四眼大发感慨:“我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不废除死刑?能杀一个人,就能杀千万个人,这就是最后的审判哪,最后的审判……”

彭厨子不解:“什么审判?在哪儿开庭?”

“最后的审判!哪儿都不在,在耶和华的国!”

“哦,那地方很远吧?”彭厨子说,“我可不去,我表弟还等我开饭店呢。”

我慢慢走出,外面是明媚的阳光。正是暮春5月,北半球最美的时节,每一朵花都在热烈绽放。

刑场设在苍凉谷的河边,远望是首阳山金色的庙宇,梵唱隐隐,清露无声滴落,白鸟飞越树巅,浓荫深处蝉声忽起,刹那间满山花开。我慢慢走下车,踏过暮春柔软的草地,心中没有恐惧,也不再忧愁。死亡姗姗而来,像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我抱住它,就像握住一只小小的酒杯,只此一啜,便尝尽了终生的甘苦……

“魏达,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说?”

我摇摇头,一个黑色的影子渐渐走近,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昂起头来。暮春五月,繁花盛开,一只幼鹤振翼而起,直入青天无垠……

⑴出自《金瓶梅》第七十六回,应伯爵骂妓女李桂姐和郑月儿:“我把你这两个女又十撇!鸦胡石影子布儿朵朵云儿,丁口恶心。”“女又十撇”是奴才的意思。“鸦胡石”之“鸦”谐音“鸭”,即男性阳物。“影子布儿”之“影”谐音“硬”,“朵朵云儿”之“朵”谐音“大”,“丁口”即“丁八”,古代文字竖排,丁八两字连在一起即为性交的象形,“恶心”是指受不了。合起来是一句脏话:那东西又硬又大,搞得你受不了。⑴梵音、天鼓、广目、妙眼,都是传说中的伽蓝护法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