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8号 评论指南

作者 E

性别 男

年龄 39

说明

阅读这篇小说需要一定的耐心。不得不说E是一位相当狡猾的作者,我们把整篇作品读完,又耗费了相当的时间去查阅一些资料,才确认小说中的学科确乃E的虚构,而非真有其事。

E小心翼翼地用一种平淡的语调像模像样地假造了一种学科和历史,并煞有介事地让我们误以为与此并行的另一条线索才是小说的主体部分(当然,在最后我们发现还有一个彩蛋)。这类喜爱玩弄文字游戏和叙事技巧的作者一向令我们头疼。

另外,从E有意使用女性视角来进行叙述这点,我们也能感受到E身上那种对于创作的游戏喜好。我们建议若是诸位日后再看到E的作品或是遇到E本人,一定要记住,不要轻信他的任何话,这完全就是一个骗子。

无需赘言,我们痛心地发现在如今这个时代,评论已经丧失最初所具有的乐趣,请务必相信这乐趣并不会因为被评论者所处于的被动地位而有所减少。今天你在任何一家商店都能听到两位女士就货架上的浴巾、麦片或是开架化妆品进行激烈地评论。她们往往以一种口语化(还能是什么)的风格,辅以大量无意义的助词和带有恶意的停顿,去争论品牌、质量、价格和它们之间关系的排列组合,毫不在意对于词语的审慎运用。

这不是评论,是诗。

是的,我们很不幸地处于这样一个时代:大量的评论正在消失,转而以诗的面目登场。另一方面,仅仅因意外而流传下来的被污染的评论——那种被可怜地束缚在文字游戏里,并以完全不同的目的(比如说拆解)持续存在的评论,也正在转变为“你骗人”“我发誓”和“请你们自己去看看”。是时候还原真正的评论所具有的面貌了。和现代人想的不一样,掌握它并不一定需要精湛的技艺。这完全取决于你所评论的对象。秘诀就在于模仿。

评论从来就是模仿。现代人大概很难想象评论这一生活形式的起源竟然如此之早。在语言还没有诞生的时候,评论就已经作为原始人类沟通、娱乐和思考的主要形式存在。尼安德特人在这方面留下了一些语焉不详的图形,只有最细心的人类学家相信,他们并不是因生存动机而开始学习使用火,是评论。他们在评论他人对火的运用:观看、模仿、打架。好胜心,争斗心,或者按照进化论的观点,仅仅是为了吸引异性,无论如何,一定是某种想要赶超的心理促使他们学会了更为灵巧地使用火。如此,玩火这一技艺得以在更多的人之间流传。

……

我还没有读完整本书,就着急向男朋友建议我们可以试试。

“什么?”他正琢磨一局棋。我放下手头的书,盯着他,这表示我希望他能够认真地听我说话。但我很快想到了新的主意,“评论从来就是模仿”。

我起身从书架后面抽出一副简易的棋盘,是那种玩具商店兜售的可以卷起打包随身携带的围棋,由于长时间不用,塑料棋盘很难平整地展开,我只好又抽出四本俄罗斯人编写的数学教材作为镇纸,它们分别是:《数学分析(第1卷)》《函数论与泛函分析初步》《代数学引论(第1卷)》和《数学分析习题集》。由于缺乏时间,我的男朋友从来都没有把它们看完。它们被抽出来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扬起了灰尘,这导致他立刻开始连续不停地打喷嚏。

“你在干什么?”他皱着眉头问。

“一旦进入评论状态,你对评论对象表现得愈为趋近,你的评论也就愈加成功。尽可能的相似是对评论对象起码的尊重”,我学着他的样子打了几个喷嚏,并不成功,只好默默照他那边的样子开始摆棋。

“你看得懂?”他注意到我不寻常的举动,并预料到了我的张口结舌。

我想我果然是太着急了,前言还没翻完就企图开始证伪这本指南。我翻到目录,单单是把所有章节名和小标题看一遍就花了很久。久到男朋友已经想出下一处落子,哦,如果当初不是迷恋他下棋的模样我又怎么会跟他在一起。我只犹豫了不到半秒就重新研究起了目录。只有“模仿力的宏大构思”这一章看上去符合我目前所处的僵局:当评论者与评论对象的能力过于悬殊时,该怎样进行不露破绽的评论?或者用它的话,模仿。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像围棋,可等我翻到这一章,却发现它看上去更像数学。

又花费了很久,我看得头昏眼花,只提取出一个关键的句子,“从细节入手”。它几乎出现在了所有模仿力形态的构思中。从细节入手,是的,没错,看起来是这样。男朋友已经又落了数颗棋子。我正准备跟进自己的棋盘——可这是模仿吗?如果这是模仿,评论在哪儿?该从什么细节入手?我摸到了钥匙,却不知道哪一扇才是正确的门。我的手僵在原地,男朋友沉浸在棋局中的样子,说实话,真是无耻。

我不禁为自己的无能着急起来,这让我懊恼地想起,在学校时至少应当把阅读课从头到尾好好听完,那样我或许会错过一些可有可无的睡眠和背离生活本质的梦(精彩极了)……不管怎样,我依然跟进着对面的棋局,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十分清楚这只是复制,不是模仿。

“我们将相似性的区间设定为[0,1],0代表绝对相反,1则是绝对相似,评论的宽容度则在绝对相似与绝对相反之间。=……”公式的复杂让我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简直要拒绝相信这本书将会是我个人学术生涯的重大发现。而这个重大发现只花了我半顿午餐的价钱。我将学期论文的赌注都压在这本1950年1版1印的书上,它的印数仅有50册。但当我激动地将它从书店的书架取下时(我坚持认为那个书架并没有多少人光顾),男朋友提醒我(仅仅是漫不经心),它的印数如此之少可能是受当时的印刷技术所限。

“能够印这么厚(将近1000页)的书的机器,”他像往常那样在头脑内快速检索着,“只有苏联、德国和……和什么?一个小国家。”

“什么国家?”

“你不知道。”

“什么国家?”

“这无关紧要。”

“什么国家?”

“圣马力诺。”

噢,我的确不知道。没关系。

“圣马力诺。”我下意识说了出来。

“什么?”男朋友抬起头。

“那个国家,你说过的,圣马力诺。”

“怎么了?”

“你应该跟我好好说说。”

“你怎么会对那个有兴趣?”他又立刻给出了一个答复,“下次吧。”

“下次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