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8号 评论指南(第2/3页)

“唔……”

“明天,后天,还是这局棋结束?”

“唔……”

“午餐的时候怎么样?”

“唔……”“啪”,他放下一枚黑子,“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他突然灿烂一笑,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又立刻把注意力放在了棋盘上,仿佛在这个瞬间,他的全部精力都得以恢复。而我,正因获得书时的全部记忆得以恢复而陷入越来越强烈的怀疑中:“你应该好好跟我说一说。”

……

通常认为评论可包含万事万物,一切均可被评论。但这方面留下的记录并不详尽,我们已经无法获知在人类生命最早的时期,他们是如何将评论的对象从言行和物质慢慢扩大至心灵。毫无疑问,在这个过程中,顺理成章地诞生了哲学和心理学。遗憾的是,我们有如此多权威的思想史,却没有一本哪怕仅仅是通识意义上的评论史。根据有记载的资料,最早的评论史家可追溯到十字军东征时期。奇怪的是,评论史家的涌现在历史坐标轴上的分布并不是连续的,而呈一种区间式的断点分布。在有些本该出现大量评论史家的时期,比如文艺复兴、哈扎尔大辩论、第一次工业革命、维特根斯坦与罗素绝交前后,出人意料地呈现出,不妨这么说,完全的空白。

对评论及其历史的研究从未成为一门显学,迄今为止,世界上仅有三个国家的大学出现过评论学相关课程。与此同时,在文科教育系统内却广泛兴起了一类批评学科。我们绝不承认这种充斥着矫饰和暧昧、以精确的敌意刺探(仅仅是)艺术领域的学问,与本书所指的评论有任何关系。评论史家本该肩负起普及的责任,但他们实在太过骄傲,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一个敢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印刷商品中。在传道形式上,他们更像是游吟诗人。通过长达一生的游历及无数个向陌生人倾诉的夜晚,使少数幸运的家伙得以窥见评论的历史——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第一次知道自己听凭自然做出的某些行为居然有名字,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并不孤独。大概是后者,令他们中又有一些成为了评论史家的继任者。因此,要成为一个评论史家,善于倾听、不害怕陌生人及必要的失眠,是首要条件。

……

“评论从来就是模仿”,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眼前的大段论述仅如过眼云烟般掠过。眼下,我与其说对这本指南的学术价值有兴趣,不如说对它的应用价值更有兴趣一些。这个简单句像真理一般冰冷,具有一种迷人的坚决气质。这种气质我非常熟悉。“啪!”我吃了一惊,回过神才发现男朋友帮我在我的业余棋盘上落下一子。

“你应该专心一点。”他说。

“什么?”

“你应该认真一些,如果你想学棋的话。”

“不不,你搞错了,我没有在学棋。”

“那你?”

“我只是在……我在评论。”

“那你就应该更加认真。”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产生变化。如果这不是他今天第三次跟我提出认真的愿望,我绝不会生气,至少不会表现得如此明显。我抱着《评论指南》站起来准备去厨房。

“等下我们可以从下让子棋开始。”他建议道。

“我没有要学棋。”

“哦,那你可以先做做死活题。”

“可我没有要学棋呀。”

“那你打算怎么评论?”

“评论从来就是模仿。”

他愣了一下,脸色反倒严肃起来:“你知道吗?”

“什么?”

“光背定式没用。”

我几乎有些放弃了,但还是又说了一遍:“我从来都没想学棋。”

“是吗?那……帮我倒杯水吧。”

生气让我失了忆,我把书随手扔在台面上,反常地没有事先检查台面上是否有水。如果你觉得从这个行为中能解读出某种性格,并将这种性格归咎于心理暗示所创造出的区分人格的分类法,那你千万不要这么做。这种十二型人格分类法纯粹只是心理暗示,仅仅在同样被心理暗示作用的人群中才有一些作用。他们已经完全按照分类法生长。这大概是我在无意义的学习中消耗掉青春所换来的一点点有用的结论之一。它们对生活毫无帮助。

失忆让我忘了生气的缘由,开始机械般寻找一个干净的杯子倒水。男朋友从来不喝咖啡或茶,以及任何一种精神辅助类化合物,他希望尽可能地保持神经系统的自主运转。一种康德式的生存哲学。这种精确让人产生破坏欲。在一开始我竭力证明自己与他十分相像,逞强般戒除过一段时间的咖啡,随之带来的结果无外乎是学习力的迅速衰退,注意力的减弱,和(这很难相信)幸福感的消失。我用心理暗示的方法说服自己精神类饮料不过也是一种心理暗示,完全可以用安慰剂做替代品。比如,一杯注入了男朋友的期望的纯净水。

现在,厨房里到处是被咖啡渍和茶渍侵占的杯子。我突然明白了男朋友让我倒水的用意,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我搬入后厨房逐渐形成的混乱。我甚至能看见他站在厨房门口计算熵值的样子。这就是为什么我花了这么久还找不出一个干净的足以倒一杯纯净水的杯子。现在台面上摆满了无法使用的杯子。生气的人不是我,至少不止是我。

想到这点我竟然是有点慌而不是更加生气,就是这样才失手打翻了其中一个杯子。就在我以为《评论指南》会这样从我的世界中消失——这种不安从在书店看到它的时候就已产生,那杯子所泼出的液体却不过溅出了无伤大雅的少许。我总以为这种散发着神秘感的珍贵物品要比我想象的脆弱。也许这从一开始就是我的过度渲染,如同男朋友的判断。

……

评论史家和一般人的评论行为的区别在于,评论史家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按照一种指导性的方法给出带有清晰特征的评论。第一个发现评论这种行为的人值得被记住。虽然他是谁已经无从考证。但这显然需要一种超乎常人的敏锐、耐心和博学。体力也非常重要。你看,他必须是——未必亲自实践,至少见过大量评论形式的人。并且,他还要能够将评论从语言学、人类学、心理学等狭窄的定义中解放出来,重新总结新的规律和命名方式。和数学一样,学界对评论究竟是被发现的还是被发明的存在争论。但考虑到评论史家的流动性,就评论这一领域来说,其实并不存在一种长期存在的、处于稳定状态的学界。两个评论史家相遇时,会假定存在一种想象中的学界,来进行相互交流。

如你所见,评论史家在很大程度上承担了元评论学的工作。为了搜集尽可能多的评论形式,他们不得不常年奔赴在世界各地。因此他们中的大部分终生未婚,但极有可能留下大量子嗣(有时为了工作他们不得不亲自学习做出牺牲)。不过这也很难说,有的时候我们知道的评论史家会在(想象中的)学界名录中骤然消失。那很有可能是他走入了某处鲜为人知的小城,在那里发现了大量未经发现的评论,单单是将它们逐一记下,就要花掉他剩下的所有时间。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他爱上了一个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