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谁将通过花朵望天空(第4/4页)

“不好。”队长拔腿往外走。老刘起身走到门口,停下,脚踩门槽,肩膀斜倚门框,扭头看王石,没多久,也喊:“不好。”转脚出门去。李岩望门外,脸愕然,然后起身,以腿蹬开椅子,拿笔和记录本走到王石面前。王石签“王石”,然后,另起一行写“2009年7月”,停下,望李岩。李岩说:“21。”

他们回来时,先是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接着,好几人同时侧身挤进来。他们的手臂张得和脸一样高。老刘试图向前时脑袋碰到白炽灯,他们脸上的光芒和阴影交替起伏。队长一条腿凸出来,带动上半身,另一条腿也跟上来,最后整个身体脱离他们。队长猛然倾身,拎起王石,喊:“你杀了他们?”王石的身体抽斜桌子。王石看见队长脸上头发上沾满灰尘。

“刚才我就说了,我杀了他们。”王石说。

“你没杀你爸妈?”队长送下来。

“关我爸妈什么事?”王石说,脚尖不再晃荡,着地。过了一会,王石又说:“不对,你刚才说什么,我爸妈怎么了?”

“你爸妈被人用斧子砍了脑袋。而且,更奇怪的是,”队长说,“你的床底下还藏着老李的尸体。”

王石被带出审讯室。穿过走廊,踩碎杂草,周边夜虫乱鸣。老刘将王石铐在窗棂上,径直走,转折九十度,沿墙消失。王石踮脚望窗外,月明星疏,能看清对街关闭的门房。窗台有不少不规则的淡绿色玻璃块,夜风在吹。

王石右侧不远处有张桌子,桌子上搁台电视机,电视机对面是李岩。李岩正在看新闻。新闻里正在播放一起多人持刀抢劫案。主持人的普通话标准,柔和。她说这起抢劫案只是冰山一角。冰山一角,这个词用得真好。接着,她在义正词严地批判那伙劫匪。她在批判我们,我们这伙劫匪。我们隔着铁栏杆往外看,没再嚎叫。没多久,老刘回来,押解王石继续走。路过我们时,老刘没看我们,王石竟也不看。我们生了气,起哄,吹口哨,哨声婉转。

王石被关在我们隔壁的牢房,里面还关着一个老瞎子。王石一进来就远离老瞎子倚在墙角沿壁向下擦滑,坐地上,并腿,屈膝,下巴磕膝盖上。

老瞎子抛一句:“新来的。”

王石没应。

老瞎子划拉一会又远远地抛一句:“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王石没应。鞋底摩擦水泥地,听声音,少见的千层底。

老瞎子又说:“你命该如此。而且,这是涣卦,由你而始,乱象初显。”

王石说:“你怎么知道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隔一会,无人应。王石又说:“你会算命?”

老瞎子说:“会一点。”

王石扶墙起身,摇晃着走过来,依墙坐下来望着这张模糊的脸说:“你算得准吗?”

老瞎子说:“关于这个我得给你说一下。其实,算卦很麻烦,要负因果。我一般不算,但如果碰上有缘的,就算算,比如你。你刚才问我算得准不准,我解释下,在卦理上讲,算命是五行生克的结果,因为人本身生活在此地,因时间与空间的关系互相影响制约,产生各种结果。但事情的根本定因测不出来。依赖打卦察事,只是投机。所以,如果卦是为验卦理而起局的话,信息才准,才能知吉凶。有些东西确实是感天通地的。但总体来说,周易的预测术是门大学问,一门时间和空间的学问,很多人把这些打成迷信,实在冤枉。对了,你学佛吗?”

王石摇头。看老瞎子还在等他回应。他轻声说:“不学。”

老瞎子接着说:“然而,遇到学佛的人,再算的话就不准了。有些东西改掉了。因为学佛其实同时也是在消除违缘。违缘慢慢消除了,命理的东西会改很多。但学佛不是求福报。学佛只求福报确实是个大问题。学佛念经烧香为让子女考上大学或者让自己升官发财,这太遗憾了。学了佛,磕头烧香一下,就向佛伸手要利益,这是交易,学佛不是做交易,是为了了生脱死。”老瞎子换个姿势继续说,“佛为自性,自己的本性。关于佛教我们有两个根深蒂固的误解。一个是佛教容易被神格化,和神力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在佛门中,是没有神的,始终强调的都是自性,自力,证悟,因为一切的相好智慧都是本来就具有的,是返本的过程。神通只是修行的副产品。还有一个是,佛教不是宗教。佛教在清朝嘉庆以后慢慢地变成了一种表演宗教。佛教是宗门教下,简称佛教。佛教是教育,以前佛陀和孔子一样,聚集弟子讲学,教给人得智慧以及了生脱死的方法。但是,一流的佛经是从古梵语翻译的,必然流失很多;二流的佛教都是人写的,必然流失更多。都值得怀疑。现在,”老瞎子竟笑起来,接着说,“你怀疑了吗?”

“你没看出来?”王石说,“我一直在怀疑。”

B 投影(动词)

C 影子(名词)

第二天。老刘打开门,将王石带出来。老瞎子还在睡。直走、转弯,老刘再次将王石铐在绿色的窗棂上,然后离开。闭掉的电视机对面是把斑驳脱落红漆的空椅子。四周无人。王石侧身,踮脚,望窗外。风灌进来,打脸上。阳光真好,刺眼。对街整排的房前有整块的黑影,铺到柏油路的边沿。有女人从王石看不见的角度走进阳光里,穿过柏油路,走进阴影前她的头挡住太阳,又迅速地移开。然后走进一扇门,这时王石看见她右手里拿着东西,太远,又暗淡,看不清。女人走进屋,将东西搁在旁边的玻璃台上。王石左手最大可能地扒拉,从窗台拣个看上去大块的玻璃,映着阳光反射过去,摇晃几下,一个有暗斑的圆形光亮出现在整排屋前的墙壁上。再摇,找准位置,光亮蹿进屋子,照在女人身上,她以背对外,脱衣服,开始是外衣,背心,现在能看见胸罩。即使王石尽力稳手,光亮仍然跳动得厉害。她双手摸背,开始解暗扣。王石呼出的气扫开窗台沉积的灰尘。光亮又滑开她的背。王石再找回来。要脱掉了。可突然圆形光亮不见了,王石再晃,试图找回来,白费劲。接着,整个天空慢慢暗下来,那些房屋和树木只能看得见轮廓,王石骂一句抬头望,太阳快没了。王石以为是云层,不多久,整个太阳都没了。天真的黑下来。星星开始闪,没月光。是日食。王石吓坏了,双手越过支着玻璃碴的窗框死命地握紧铁栏杆,冲外面喊:“放我出去。”借着力道,双脚离地,蹬在墙面上。开始有灯光亮起,趁着弱光,王石瞧见很多人走出家门,走过柏油路。满街都是人,挤满过道,角落和房顶,不见空隙。他们也不说话,安静地抬头望天,而且,他们脸上都带着同样的塑料面具,那面具坚硬如铁、严肃且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