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承认错误(第4/5页)

她轻轻走进去,阶梯教室内讲座已经接近尾声,傅博文在台上讲道:“我们对于心胸外科疾病从了解到攻破,对治疗方式从探究到确定,就是这样从病例的丛林中走过来的。我们都知道维萨留斯是近代解剖学的奠基人,五个多世纪前,他完成了《人体的构造》这本著作,详细地记叙了关于人体骨骼、肌肉、血液以及各种器官的解剖结果,被当时的教会视为异端邪说。宗教裁判所曾判处他死刑,但他拒绝放弃自己的观点,一五六四年,在教会的迫害下,他被困死在希腊的一个岛上。有些人可能不理解,仅仅为了一个研究理论与教廷对抗,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值得吗?那我们假设,如果他放弃了自己的理论,收回著作,结果是什么?结果是解剖学科的建立和发展、人们对于人体构造的认识,将不知道要滞后多少年。在这个过程中,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失去生命。是这些医学先驱,是他们的医学理论,拯救了无数病患的生命,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不畏强权、坚持真理、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才让医学走到了今天。”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实事求是”四个大字,继续道,“这就是做医生、做医学研究最基本的底线。”这时,他忽然停了下来——他看见了阶梯教室后排座位上的陆晨曦,她远远地望着他,目光却与平素有不同。

傅博文从陆晨曦的眼神中好像读出了什么,他语气变缓,仿佛自语地道:“无论是做临床医生,还是从事医学研究,如果不坚守实事求是这条底线,可能会变得十分危险……”他继续自省似的说下去,“有的人虽然有优秀的能力,但不一定能把这点做得很好,因为太难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到最后的……”

陆晨曦依旧直视着傅博文,静静地听着他的讲话。

傅博文的讲座结束得不若平时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而是充满了一种沉重无奈的自我反思。学生们有些迷惘有些疑惑,渐渐离开,偌大的阶梯教室只剩下傅博文和陆晨曦两人。

时值黄昏,夕阳的光透过大扇的玻璃洒落进来,却映得傅博文越显苍老,陆晨曦有点心酸——傅老师,似乎是真的老了。

傅博文看着陆晨曦慢慢走近,问:“你怎么有时间跑来,听我给学生上课?”

“上学的时候,我最喜欢听您讲课,不仅是因为知识点和病例讲得清楚生动,而是您让我特别渴望做个大夫,做个像您一样的大夫。”陆晨曦轻声说。

傅博文苦笑:“当学生的时候,思想总是最简单的。”

“傅老师,这么多年,您一直强调从医的品质中实事求是是最重要的。”陆晨曦道。傅博文垂下目光,不再说话。

陆晨曦望着黑板上那四个大字说道:“我刚进心胸外科的时候,有一个患者肺癌术后红斑狼疮发作,控制无效,最后多器官衰竭死亡。家属虽然很伤心,但并没有质疑我们的治疗,是您提出要做死亡病例分析,当时在心胸外科会议室的小黑板上,您写下了这四个字。”

傅博文的身子晃了晃。

“那天晚上,我们全治疗组一直讨论到深夜,核对检查单和医嘱,查各种文献,最终发现,虽然我们的治疗没有违背纲领,但如果我们对患者的指标变化更敏感,更综合地考虑患者的全身状况,调整用药剂量,这可能就不会是一例死亡病例了。最后是您自愿承担责任,告知家属真相,将讨论和反思,写进了仁合心胸外科的教科书中。从那之后,‘实事求是’就是我做医生的准则,而您,是我做医生的信仰。”陆晨曦的声音微微哽咽。

傅博文不能面对地低头收拾着文件,木然道:“已经下课了,我该走了……我在仁合医院,也到了该退场的时候了……”

陆晨曦猝然问:“是因为肺移植手术吗?”

傅博文停住了。

“自从院里有了那些传言,我一直在心里问自己,想替您寻找解释,但是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所以我不得不来找您,我想听您亲口告诉我,肺移植手术当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陆晨曦眼圈发红。

傅博文闭了闭眼,艰涩地承认:“对不起,晨曦,我不配做你的老师,更不配做你的信仰。实事求是是我教给你们的准则,我自己,没有做到。”

听到傅博文的回答,陆晨曦强忍着情绪,扭过头去,眼泪涌上来,想转头对他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她缓步走上讲台,拿起板擦,在黑板上的“实事求是”四个大字上擦出一道痕迹。

傅博文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她。

陆晨曦挥动手臂用力擦着,粉笔屑扬起,她的泪水扑簌簌地流出来。擦到一半的时候,她手中的板擦落下,她忍不住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一样蹲下来,低声地哭泣。

傅博文手撑着讲台,低垂着头,面色痛楚沉郁,映着身后斑驳不全的字迹,更显得一片狼狈。

在仁合医院,钟西北是有名的和夫人伉俪情深,别看他在工作时一副风云叱咤谁都管不了的架势,但谁都知道只要钟主任一回家,那就是被夫人管得服服帖帖。这天,他下班特意陪夫人一起去买了菜,两人一起提着刚买的活鱼、新鲜蔬菜,沿着小区的步道走回家。

钟西北边走边央求:“鱼还是焦熘吧!我有大半年没吃你做的焦熘鱼了,加点辣椒。”

钟夫人不答应了:“不行,焦熘的话鱼片要煎透了,得半锅油呢,你的血脂那么高,不能再吃重油了。”

“我最近检查血脂都正常了,今天就做一回吧。”钟西北不死心地继续恳求,天知道他想家里的焦熘鱼想得流了多少口水了。

钟夫人坚持原则,寸步不让,钟西北还待负隅顽抗,忽然瞥见不远处,庄恕正从小区的花园长椅上站起来,向他们微笑点头。

钟西北在这里看到他有点意外,脚步变慢了。

庄恕却大方地走过来和他们打招呼。

“这位是……”钟夫人疑惑地看向钟西北。

钟西北只道:“医院同事。”

庄恕在一旁微笑着道:“阿姨您好,我姓庄,找钟主任有点事儿。”

钟夫人立马就明白过来:“哎呀,你就是美国回来的庄教授啊,长得真帅。上楼坐会儿吧,我买了鱼,等会儿一起吃饭,我家姑娘一会儿就回来……”

钟西北忙不迭地把夫人拦住:“行了行了,庄大夫找我有正事儿,你先上去。”

“是,我和钟主任说两句话就走。”庄恕依然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微笑。

钟夫人嗔道:“天气这么热,怎么好在下面说话呢……”但看到钟西北在她面前少有的严肃神色,收回话头,“好,那你们聊着,我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