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绝望自杀(第5/6页)

她低下头,身子蜷缩起来,睫毛发颤,一行眼泪,滴落。

“凭着问心无愧。”庄恕突然开口,“问心无愧地去治病救人。”他加重语气,再次握住她颤抖的手,“你是好大夫,最好的大夫。”

“好大夫?”她毫无自信地重复,“你安慰我吗?”

“好大夫不是上帝。”他依旧握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好大夫没法决定生死。好大夫只是尽己所能,永远为了挽救生命而不断精研学术、技术,让自己有更好的本事,救更多的人。难道你不是一直如此吗?”

陆晨曦闭了闭眼,低声道:“从前我以为自己是的。可是今天,柳灵的死……我难辞其咎。我觉得我想救孩子,想赶紧救孩子一点错都没有,我觉得孩子越早手术越好,给柳灵时间去考虑,就是在减少孩子痊愈的机会。我觉得她懦弱,解决她懦弱的方式,就是不给她懦弱的机会,逼她必须承担责任。结果,却是死亡。我从前,为什么那么自负地以为,病人对我的投诉,上司对我的批评,说我不尊重病人,全都是他们不懂或者逃避医生的责任呢?!我凭什么这么自负啊!凭什么!!”她说着,把额头抵在膝盖中间,想要抽出被庄恕握住的手,然而,庄恕却加力握住,沉声道:“我职业生涯中管床的第一个病人,死了,是自杀。那年她三十五岁,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庄恕语声平静,然而那个“死”字,还是让陆晨曦一个哆嗦,抬起头来。他却没有看她,自顾自缓缓地说下去:“她是我轮转大外科的第一个病人。因结肠肿瘤入院手术。手术前那个晚上,她来到我的办公室,求我,在手术中替她偷偷做结扎输卵管的手术。她说她查了资料,这两个手术,是可以同时进行的。她说她可以立刻自己签手术同意书,但是请我把这份同意书,不要让她的丈夫和家人发现。”

“我告诉她。这违背操作规范。如果她想做这个手术,得重新做相应检查,做术前讨论,也应该跟家人商量。避孕与否是夫妻应该达成一致的事情。她这样做,对自己的家庭和睦,并没有好处。”

“她一下子哭了出来,对我说,他们全家的宗教信仰是不能避孕的。他们认为避孕等于杀害。但是她实在不想再生孩子了。她不想每天在家里伺候丈夫和孩子,尤其是新生儿——新生儿的夜哭让她崩溃。她本来有很好的学位,有很好的工作,她想恢复做母亲之前的生活。她不想她的人生只是一个妻子和母亲。”

“我告诉她,我非常理解。但是我不能违反规定为她手术。她的这些想法,应该跟她家人商量,取得他们的支持。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手术延期,然后为她请社工,帮她和家人交流。我说我们有专门的促进家庭和谐的心理学项目,我们……”

“她绝望地看着我。我说了很多解决方法,她只回答了一句。她说,大夫,你真的相信,那些心理辅导师可以调节所有的矛盾,而按照规矩办事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我还想再说下去,但她冷冷地说,就当她没来过。这个世界上,既然连她从小信的神,都只能给她带来痛苦,她为什么还要对一个人抱希望?觉得有人会关心她、救她?!难道是要相信——医生,真的是救人的天使吗?”

“第二天的手术正常进行。手术顺利,肿瘤的组织学检查良性。术后我找了社工,希望社工同她聊聊,但她的丈夫直接拒绝了。她丈夫说,他们信神,会做祷告,不会发生什么术后抑郁。神会照拂我们。我想我有些明白我的病人的痛苦了。但是,我需要尊重我的病人,也需要尊重病人的家属,宗教信仰问题尤其敏感。我向我的上级报告了这个问题,希望可以找到帮助她的办法,因为我修过心理学的课程,我觉得她已经有抑郁症了,她需要心理医生。显然,对于她而言,信仰没能解决她心理的问题,也就没法让她有健康积极的心态去解决生活的问题。我的上级说了句话,我们可以尽力,也可以去申请更高级别的社工帮助,但是我们无法保证解决问题。”

“事实上,他们拒绝了进一步的社工服务。”

“然后她出院了。然后我给她发过消息,她没有回。半年后,急诊接到一个割腕加服药的自杀患者,送到的时候,已经死亡——是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我拿起手术刀,都会想起她,想起她的脸,想起她对我说的话——‘难道要我相信,医生真的是救人的天使吗?’想起她绝望的神情。我会问自己,如果我不那么拘泥于规矩,如果我更热情,甚至如果我肯为了一个生命冒险,结果会不会改变?她的死,甚至让我质疑了很多东西,从医的初心,遵守的规矩,这个职业的取舍。”

庄恕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过头,与陆晨曦目光相对,他深深地望着她,静了静继续说道:“后来,我所在的州发生校园杀人案,一个十九岁的青年,手持枪械射杀,近百人受伤。我上司带着我做了十三台连台手术,整整六十个小时。十一台手术成功;另外一台手术还没开始,患者在从急诊送到手术室的途中心跳停止,复跳后,在我们开胸的时候再次停跳,没能复跳成功;还有一个患者,我们与普通外科和肾脏外科联合手术,我们六个医生一起,也无法在允许的时间内找齐所有的出血点,所有的脏器都在冒血,我们只能放弃了他。下了最后一台手术,我们都已经快要虚脱,病人推出去之后,我们瘫在手术室的地上。我的上司突然对我说,在生命科学里,只有尽力,没有完美,我们只能尽量做到无愧于心,但不能保证结果毫无遗憾。做医生,最难度过的关卡,不是诊断,不是手术,而是面对病人的死亡。我们在对抗死亡的同时,也必须做到接受死亡。我们在让自己变好的同时,也必须面对永远的不完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不被死亡打垮,继续和它对抗下去,一生。”

陆晨曦怔怔地望着庄恕。很久,这间病案室内,寂静无声。庄恕开始收拾她打开的那些病案——都是她曾经救治过的患者,大多痊愈出院,也有的癌症晚期全身扩散,无法挽救。他想,他非常明白陆晨曦为什么来这里——她是在回望自己走过的路、帮过的人、挽救过的生命……就像他自己做过的那样。他相信她,相信她一定能走过这个关卡。

她是最好的医生,他确信。但是,他还是想陪在她身边。他不舍得她一个人,度过这个最冷、最长、最暗的夜。

他收拾完所有的病案,把它们抱在怀里,蹲在她的面前,与她视线相平,温言道:“我想你不可能忘记柳灵,就像我从来没有忘记那个自杀的年轻母亲一样。‘如果我这样做,或者那样做了,他可能还会健康地活着’,这个念头,会像听诊器、手术刀,和……”他拍拍手中的病案,“和这些从零恢复到正常的心跳,让你骄傲的‘痊愈’,让你温暖的‘谢谢’一样,伴随我们整个职业生命。”他把所有的病案放回原处,向她伸出手,“晨曦,孩子术后七小时了。我们是他的手术大夫,该去给他做术后检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