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两个朝代汉唐的首都。当纽约、巴黎、伦敦、柏林还仅仅是一个几千人口的小镇或小渔村时,它已经是人口逾百万的大城,是世界的中心。全城周长36.7公里,面积约为83平方公里。城垣方正端庄,街道平直宽广。一条宽达155米的朱雀大街为中轴线,与11条南北向的大街和14条东西向的大街,把全城划分为108个整齐划一的里坊。

城内又有宫城与皇城,琉璃红砖,金戺玉阶,状极巍峨,尽极绮丽。每日午时,有青牛玉辇、白马香车自宫阙内奔出,金鞭络绎,无人胆敢侧视。宫殿之外,人流若过江之鲫,人不得顾,车不得旋。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极富繁华。又有东西两市,皆为异邦商贾云集之所,货物山积,珍奇遍地。有南海鲛人之泪化成的珍珠、蛟龙血经万年凝结而成的翡翠、极北之地奇兽雪白的巨齿、远古黄帝炼丹的铜鼎、大漠深处的黑铁陨石,以及来自交趾国的雄狮猛虎。

再往前行,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名士簪花,凭栏徙倚。游侠豪杰,结党连群。辩论之士,弹射臧否。更有女娥行而长歌,丽服飏菁,眠藐流眄,一顾倾人,再顾倾城。歌声清畅,内有八景:

一曰骊山有晚照,入暮疑是烽火西来;二叹灞桥落风雪,都人送客到此,折柳赠别;三唱曲江池边天子赐宴,坐对迥波醉复醒。又复咏“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四诵终南山下,后秦王姚兴迎西域高僧鸠摩罗什。前生因果,后世轮回;五望太白积雪六月天,山腰下青绿、山顶上雪白;六看朝阳峰上,五指分明,宛如仙人左掌;七惜咸阳古渡,天空雁鸣,水上白鹭;八见大雁塔。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下窥指鸟高,俯听闻惊风……

也许我曾是长安城里的一位金吾卫,朝九晚五持戟守护这座巍巍帝都的大门。一些戴尖顶帽的美貌胡女,裸露出雪白的肚皮,在我面前跳起胡旋舞,“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沿着丝绸之路走来的波斯商人,弯着腰往我手中塞过盛有金银的皮囊,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告诉我有关西域的种种传说与奇闻。极西北处有子利国,人一手二足。二手二足的人去了那要早早用布把自己另一条臂膀缠住,要不就可能被逮到铁笼子里供子利国人观赏;又有异兽,大如狗,虎豹见之即低头匍匐不敢动。这异兽名“瀦”,唯有处女方可接近。国有“瀦”,大祥;还有异虫,长一二寸,口中有弩形,气射人影,随所着处发疮。常有异邦商贾不知这虫之厉害,结果白白葬送了性命;更有汗血马,极神骏,为天马种。

说的人自觉稀奇。我听多了不免懒洋洋打哈欠。

便有几个人七嘴八舌说他们那边的王刚剥掉了一个叫摩尼的人的皮。剥皮并不稀奇,但把皮剥成一圈圈狭长的环行细带就让人叹为观止。人皮在油里浸过,坚韧无比,孩子们踩在上面,像踩在风火轮上。虬髯碧眼的波斯商人,头上缠着古怪的白布,嘴里呼出的的气息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烛火,腋下好像藏着十七八只死老鼠。他们一边说话,一把用手指抠鼻孔。他们的鼻毛太长了,又非常硬,当后背骚痒时,他们便拔下一根鼻毛去挠。照在大街上的阳光酥软透香。一个叫扎的波斯商人以这种古怪的姿势绕过那些绕舌的商人,一跳一跳地来到我面前,目光艳羡,口吻哀伤。

他说:这个伟大的城市与其说是一个地名,还不如说是一个关于人类历史的隐喻。在不远的未来,它将被自身的重量压跨。它所有的王气,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会有吐蕃人的占领,回鄂人的洗劫,以及来自全国各地的谋反,不断折磨着它,羞辱着它。一场大火将把它最后的荣耀也付于灰烬。在那以后,再也没有一个朝代将首都设置在这个曾经的帝畿重地。它将被太阳晒蔫,像一颗烂白菜。

我逮捕了出言鲁莽的商人,把他送进监狱。长安不需要这种喜欢危言耸听的家伙。在漫长的岁月里,我见过太多先知,他们多半是老人、妇女、儿童,以及和尚、道士。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人除了添乱,就不会再干出什么有益于国家的事。但逮捕扎还是让我有点难过。他是我的朋友。我从他那里买过一架千里镜。那种神奇的东西能把整个世界都拉到眼前。可扎犯了错误,就要受到惩罚。我夺走扎的财富与他不远千里带来的数十名胡女,用铁链锁了她们呈送给国家,以示自己的赤诚之心。不幸的是,在这个可怕的押送过程中,我爱上了她们中间一个叫娅的舞姬。

娅长着玛瑙般的眼睛,脖子比象牙还要白,乌黑的铁链缠在上面活像一条可怖的蛇。可娅一点也不怕,照样赤脚扭动身躯。她的舞姿是那样曼妙,如火在扭动,让护城河的鱼儿也跃出水面。士兵们看傻了眼。我不得不挥起皮鞭抽打他们,也抽打她。尖啸的皮鞭撕裂了娅的衣裳,接着又撕开了她雪白的肌肤。她叹息着跪伏下身,把跳到路面上的鱼捡起扔回水中。她说,“将军,等我把鱼扔回去,你再打行不?”

她的唇上有蜜,隔着空气,我嗅到了那丝甘甜。她的声音美得像春天里从河面上流过的冰。这种水与火缠绵的感觉让我手中的皮鞭颓然落地。我不得不求助于浑身漆黑有着一双惺松睡眼常在城门根酣睡的昆仑奴。这位老兄并没有像《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里的那位昆仑奴一样,把娅用“三重棉絮、六层绸缎、八层轻纱”裹来,而是把娅扛在肩头,连夜奔出长安,急行数万里,乘槎浮海而去。

我来到关押娅的教司坊,捡起地上那根命中注定的铁链,挂在脖子上,再用铁镣反铐住双手,拖着灰暗的影子,去了监狱。犯了错的人都要受到惩罚,我自然不能例外。我遇上了扎。这个已经被各种刑罚折磨得几无人形的商人,眼里冒着骇人的精光。他一眼认出我,露出幸福的笑容。他说,“你来啊。”我点点头,注视着这间囚室,它的地板与墙壁皆是坚硬的青石。在离地面三丈高处有一个拳头大的洞。要想看见囚室外面的世界,就得像蜘蛛一样沿着两扇墙的交角处爬到天花板上。囚室里没有惯常的血腥与腐烂的气味。石头缝隙里长着密密的青苔。扎抓把青苔喂入嘴里,“你来了,我也该走了。”然后,他用碧绿的指甲在地面划下最后重重的一道,头往一边歪去,就这样死掉了。我在石头上和衣躺下,眼睛里空空荡荡,在百无聊赖中,突然意识到这颗狭小逼窄的囚室就可能是自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