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这些事情让人心酸。

主说:若不流血,罪就不得赦免。

天地间有轰隆隆的声音,耳朵好像被捂在贝壳里。一些细小的光点在水面浮动,并保持着神秘的战栗。短头发女人的死,很大程度上奠定了我对这个世界的基本看法。人是什么?一群互相掠夺的病毒。掠夺必然要通过暴力。暴力不止是血浆流溢的瞬间,它还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现象,是一种自然的形态,是深入人之骨髓的本能。它有两种:身体暴力与思想暴力。前者作用于肉体,后者追捕灵魂。

人类的文明史,从表面上看,是与暴力这场噩梦做斗争的进化史。实质,是暴力的轮回史。每个人类历史的细节,释放了野蛮与残暴的暴力必定在场。事实上,文明即来源于暴力,正因为粗野的原始酋长通过暴力手段占有财富,掌握了政治的、经济的、宗教的权力,才把自身改造为令人敬畏的国王。

国家,暴力之机器。

法律,国家规定的并以暴力保证其实施的行为规范的总和。

暴力的本质是什么?暴力是《低俗小说》里往日生杀予夺的黑帮老大在被鸡奸后的痛哭流涕?是《杀死比尔》里那一把把被笼罩在淡淡光晕之中的武士刀?是《杀死阿一》里血迹斑斑的断肢残体?是《罪恶城市》里的斩首镜头?是《大逃杀》里被国家以神圣名义赶到荒岛上自相残杀的学生?是《天生杀人狂》里始终弥漫的狂热与愤怒?是《搏击俱乐部》里对着虚空挥出的拳头?是《暴力史》中汤姆和杰克?是《辛德勒名单》里的纳粹分子?是《拯救大兵雷恩》那个在抢滩登陆中被射杀的无名美国大兵?是《现代启示录》里那伴随着“女武神“之乐疯狂射击的枪声?是《英雄本色》里的江湖道义与微笑的小马哥?是《无间道》里被子弹击穿头颅的警察?是《落水狗》里被包围的小木屋?是《美国往事》里那个躺在朋友怀里说“我不小心滑倒了”的孩子?是《末路狂花》里两个女性疯狂的自我表达?是《本能》里莎朗·斯通分开的性感双腿?是《英雄儿女》里的“向我开炮”?是《发条橙》里没有功利前提没有心理负担没有逻辑前提的恶,它在那里升华成艺术?“任何关心历史和政治的人,都不可能对暴力在人类事务中惯常扮演的角色毫无知觉。”这些乏味的议论让我厌倦。

要理解檌城的存在是困难的,它为大多数人所不知,又确实地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它是一个矩形,规模宏伟、布局严谨、气势壮观。在这个巨大平面上的建筑一半是永恒的,必然的,不可毁坏的;另一半是瞬间的,短暂的,偶然的。

这使檌城呈现出一种残忍的诗意,如同一只有着千百万张嘴的独角猛兽,皮毛绚丽,激情澎湃。喉咙、口号、林立手臂、被灰尘弄脏的脸……人们听闻檌城的存在后,立刻抛弃了自己的语言、风俗、生活、思想,纷纷从各地赶来,并迅速为飘浮在檌城上空的一些极其简单、极端且夸张的符号所支配,在经过一番歇息底里的同时让自身不断崩溃的奋斗后,又两手空空回到原地,而他们中最浪漫的英雄,无一例外,被他们吊死在檌城高大的城楼上。这个“个人在群体影响下,思想和感觉中道德约束与文明方式突然消失,原始冲动、幼稚行为和犯罪倾向的突然爆发”的过程周而复始,每至“黄宗羲定律”所明确的年份,便在檌城如期上演,如唱“奉天承运”的京剧。不变的是脸谱,变的是戏子。而这一切又马上被谱写成诗篇,在世界各地传唱。

来到檌城的旅人啼笑皆非,同时亦被檌城庞大的体积、几万里的霓虹与街头浓妆艳抹的妓女、迟暮的气息、面容疲惫的原住民弄得头晕脑胀。旅人感觉自身仿佛置身于一艘剧烈摇晃着的没有船舷的船上,身边更无一处可觅得真理、公义等词语。在度过了最初的惊恐之后,他的内心开始充满伤感与悲悯,发誓要为那些浸泡在痛苦中而不自知的不幸的人奋斗终生,但很快,旅人震惊地发现:那些耗费了他一生的词语本身即为虚构之物,其功能是使世界(至少是檌城)如钟摆,维持某种可笑却必要的平衡。正如恐惧来源于想象,正如信仰来源于想象,檌城是人对自身最深刻的想象,是对自身的全盘接受。

发现没有止境,是否定之否定。几个月后,旅人在万众欢呼声中,痛苦地、也不无兴奋地认识到:檌城即是真理、公义、正直、尊严、自我牺牲、以及对国家与民族无尽的爱。

光笼罩下来,如神的灵,运行于水面。

这个曾在脑子里呈现出的荒唐梦境是这样真实。至今我也还能摸到那夜脊背上渗出的汗水。汗水中包裹着几只青灰色飞蛾的尸体。它们的翅膀有我的巴掌一样大。通体黝黑,间有红、黄、绿的花纹。花纹的形状构成了一双人眼。这让我恐惧。也许要消除暴力,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博尔赫斯在《神的文字》中所描述的:那个叫齐那坎的,被异族人打得遍体鳞伤囚禁在阴湿地穴里的祭司,在一头美洲豹毛皮的启发下,掌握了神的力量。他只要大声念出口诀就无所不能。但这个见过宇宙、见过宇宙鲜明意图的人,终于明白了“一个人的命运以及一个人的国家毫无意义”,所以他躺在暗地里,等待时间将他忘记。而不是念出口决,让黑夜进入白天,让众神为他祈祷。

活着的人啊,请原谅我语无伦次的表达。我所说的,并非一定就是内心所渴望要表达的。语言与文字充满岐义,是落日下逐渐萎谢的玫瑰。试图运用它们,去构建一座直抵云端的通天之塔,再来拼写神的脸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那寂静的混沌之意本不可言说。说了就是错。在某种意义上说,人与人无法沟通。我们与他人交谈的过程,当是与他们谋求共性的过程。这种寻找必然要损害个性。我们永无法真正“抵达”他人,只能无限接近,接近那一片透明的蓝。岛屿在我们中间。我们各自坐在两端。回旋在礁石边的激流揉碎我们彼此的容颜,那些泡沫此生彼逝,如同鱼的嘴。那些渺茫的话语在微微发颤的林梢轻轻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