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梨花在空中滑了一下。我看见檌城。这是一座令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城堡,像鸟一样。

檌城人每隔十年就烧掉自己住的小屋,把书本、记忆、恩仇、诅咒、衣服等全部掷入火焰中,只保留少许食物与清水——然后大家像初生婴儿一样干干净净,重新狩猎、栽种、恋爱与学习。这种奇异的风俗比童话还童话。为找到它,我耗尽半生。当我从一个清秀少年,变成一个皮肤皲裂的老头,开始相信檌城只是一个用糖果纸包裹着的谎言时,它出现了,在黎明前最冷的时刻。

一朵梨花擦过窗户。屋外蓦然飘落巨大的雪一样的光点。是寒食梨花时节。树如银色浮云。这是一个不真实的虚幻国度,犹如粉笔画的。我伸出脚,吓了一跳。路在爬高,慢慢地,像是被轻轻抖动着的黑色毛皮。视野里淼无人迹。世界像刚从海里捞出来的一样新鲜。

狗在叫。一声长二声短。

我朝着犬吠中夹杂的人耳几不能辨的那几声嘤咛行去。

是脸庞潮红的少女,侧卧在床,在为自己不能克制的自渎行为而抽泣。

她身体里透出的光线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看见少女颈上细微的绒毛——光线在那里发生弯曲,弯得像弓。我悄无声息地从窗台上跳进去,像胆大妄为的贼。

我的动作慢了下来。这并非是我的意愿。我的耳朵里满是少女“啊”的轻叫——这是个有魔法的声音,有重复的元音,通常是用在一段咒语的最后面。潮湿的咸味朝我扑来,如同某种真实的海洋生物的四肢。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被搭于弓弦,弓弦在被一点点拉满,准确说,我像是我胯下骑着的那头“独角兽”,但这个逐渐膨胀的过程却是那样缓慢,慢得大脑一片空白,最后陷于一片完全静止的寂静中。

我终于听见一个颤音,“你是谁?”

“我是我。”

梨花飘落在被阴影遮盖的少女脊背上,是那样白。黎明来了,是一条热带鱼,在墙壁上摆动快乐的尾鳍。树木的侧影、甲壳虫、晨曦、沾着露水的草缓缓流动。我等了十分钟,那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十分钟。十分钟后,我在水面看见自己的脸庞——一张不属于人类的脸庞;我也看见了自己的手掌,上面已经没有了掌纹。

世界在一个平面上旋转,犹如摇晃着的山陵。

林木森森,我拾阶而上。路两边是房子,各种各样的房子,有的房子甚至通体由玻璃、银、玛瑙、黄金、玫瑰、真珠、砗磲所结构。但当我经过它们时,它们消失了,像酒挥发在空气中,空气中弥漫着酒的清香。气味是真实的。我抽动鼻翼说,“为什么?”

还是那个声音,但不再颤抖,“那些房子,只是早已不存在的过去。是天使、妻子、情人、贞女、荡妇、母亲……或者说,是一个女性由生物学到美学的整个过程。美最后也得被遗忘。这是一种必须,必须倒掉清空,檌城才能存在,并且一直存在下去。”

一条大蟒从脚边游过,足有二十米长,身上落满蝴蝶。还有一头羊与一只蓝色的老虎在嬉闹,神态亲呢。老虎的身上是一种我所从未见过花纹,但我不知为何却觉得自己理解了它们的意思。一种难以准确表述的情感攫住我,像鹰的爪。我觉得我被带到高空,然后飘落。等到我睁开眼,却见梨花在空中滑了一下。

窗户后面,少女的脸庞在逐渐隐没。羽翼一样的光不断从树上落下。栖于树枝上的鸟用喙在这光中啄起了几根弦,声音是那样妙不可言,如《致爱丽丝》。

风撒下呛人的尘土,覆盖着我的眼耳鼻舌,断了我的六根六识。

我心满意足地放平身子。我或许欺骗了自己,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在月光下坐久了,慢慢地就有一种要沉下去。身体里好像有了河水。而月光里好像有春天河水涨上来的气味。这些气味颤动着毛茸茸的唇,在我额头上缓缓地移动。我嗅到一丝香奈尔五号香水的味道。这种桀骜不驯的香水气味千变万化,不仅有凸现女性娇柔妩媚的清幽花香,亦有五月玫瑰和茉莉的完美混合,还有那自苔藓、檀香木等植物中萃取的怡人气味。这是田嫣的挚爱,哪怕在沐浴时,她也不忘往浴缸内倾入几滴。

香水是什么?一个叫格雷诺耶的生来没有气味的男人杀死二十六名少女,从她们美丽的身体中提取处女体香,制造出一种神奇的液体。当他把它洒在自己的蓝外衣上时,来欣赏他死刑的数万万群众全被盅惑。他们涕泗横流,在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中,裸露肉体进而交媾。老头和少女、雇工和律师夫人、学徒和修女、耶稣会会员和共济会女会员……就连被他杀死的少女的父亲也匍匐在地,用眼泪与颤抖的嘴唇,请求他的原谅。在这一刻,他不再是杀人犯,是每个人心中最完美的理想,是他们的灵魂、他们的理智、他们的意志、他们唯一的神。

香水是一种狂乱的激情。它从拉丁文“perfumum”衍生而来,有“穿透烟雾”的意思。它是女人对这个世界最大胆的想象。她们渴望通过它四处扩散的香味,去穿透所有的男人,在不动声色中完成对世界的征服。她们把一切美好的词语都慷慨地给了它,妖媚、冷艳、淡雅、清纯、高贵、神秘……每次对这种想象之物的命名,都是一次策略上的调整,一种战术上的补充,力求把各种男人一网打尽。有什么样的男人能逃脱这张看不见的诱惑之网?又有什么样的男人愿意从这张绘有女体的网里逃开?也许只有那个不该称之为“人”的格雷诺耶。这场两性之间的战争,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是S,一个是M。为了让这场战争更具有仪式性与游戏性,M调动他们卓越的大脑,贡献出各种香水制造工艺,并在里面添加了更多有关情欲的隐喻。比如,“光滑的瓶身仿佛佳人晶莹透亮的皮肤,盈盈握在掌间。”

为了让女人更愿意去扮演S这个角色,M说:“古埃及的人们是把香水奉为神圣,规定在公共场所中不涂香水是违法的;古罗马人喜欢把香水涂在日常生活的各种场所。”M甚至宣称:每款香水都能引发每个女人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独特香气。它们能够表现女性的所有优点。只要涂上香水,就能拥有幸福的人生。每滴香水都是一个不能去拒绝的梦。所以,当记者问玛丽莲·梦露晚上穿什么睡觉,这位男人世界的玩偶心领神会地说道,“我穿几滴香奈尔五号。”

不是所有的女性都对这种男女游戏有兴趣。但对于这一撮不幸的女性而言,香水,还另具有一种奇异深邃的特性。它提供了一个自以为是的梦幻空间,一张隐秘的自我观照之镜。她们本想通过香水这张世俗的“筏”去抵达彼岸,或者说能尽情遨游在幻想与现实的国度之间,却摆脱不了香水的隐喻,最终向下堕落的肉体之眼还是在镜中看见了虚妄的自恋、原罪以及不可避免的禁闭与惩罚。容颜苍白的女人在床上支撑起身体,忧心忡忡地打量着满屋子的香水瓶。这是她用了一辈子时间收集来的。每个瓶子的表面都覆盖着一缕不同的香味,那是她过去的某段日子。在暗夜里,它们仿佛是一片片闪光的树叶。现在,她病了,快要死了,她能把它们带到哪里去?是否可以把它们倾倒于自己的墓穴中,就像男人把酒倒入自己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