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夜(第3/4页)

“我无法想象,他竟然是一个痴情的男人,”石韫生哭着说,“我没有办法恨他,没有办法怪他,我也没有办法嫉妒那个女人,她太不值一提了,送到医院来的时候,你知道她脚上穿着什么吗?一双可笑的塑料凉鞋!那样的款式,那样的质地,在成都,你花钱都买不着,还得去那些穷乡僻壤才能找着,不会超过十块钱的地摊货!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他们……”

她在他的怀里,流着泪,轻轻说着,成遵良大致明白了整件事的轮廓。石韫生出身在一个医学世家,父母都是卓有建树的知名大夫。她是在白蒙蒙的、单纯的生活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标准淑女。她的丈夫,跟成遵良最初的判断的确有些出入。准确地说,他的行径与众不同,简直有点情圣的意味了。首先,他早恋,对象不是歌曲里唱的那种穿着蓝色百褶裙、栀子花一般的小美女,而是面黄肌瘦的农村小姑娘。其次,他记性超群,那个土得掉渣的丫头住在成都的姨妈家,借读一年,跟他的暧昧也就一年,他有本事铭刻在心。第三,他弃明投暗。他的恋爱不是童话,丑小鸭的物种就是丑小鸭,没指望长成白天鹅,因此遭到全家的坚决抵抗。他顺从了父母的旨意,娶回门当户对的石韫生。问题是,他从来就没有放弃他的初恋,他四处打听,千辛万苦找到了在一家餐馆做服务生的小芳同志,他们开始暗度陈仓。

这段隐伏地下的恋情,以孩子的出世大白天下。戏剧性的是,小芳同志意外发作,被120救护车送到了石韫生供职的医院,而不是做产检的医院。急诊当值的大夫,正是石韫生。大夫石韫生,可以有条不紊地处理难产的妇人,使她和孩子转危为安,哪怕他们是自己痛恨的敌人。可是女人石韫生,难以承受如此决绝、如此彻底的背叛。亲手为情敌接生后的第三天,她报名参加了旅行团,去天蓝水清的九寨沟。那是她和丈夫在三年前度过蜜月的地方。

“我不介意死亡来临的时间,”石韫生说,“给她接生的那一晚,我千百遍地想到死,自杀,杀死他,杀死那个女人,杀死他们的孩子,什么念头都有过,我已经不害怕了,只是,我多么希望死亡的地点可以控制,我想去九寨沟,死就死在那个天蓝水清的地方。在那里,我们毕竟相爱过,哪怕那些甜言蜜语都是他的敷衍,我也愿意相信……”

她的热泪源源不断,沾湿了成遵良的衣襟,这个女人,为什么体内会有那么充盈的水分?提到死这个字眼,为什么她面不改色、从容不迫,跟江姐似的?不不不,他可没有慷慨赴死的勇气,他怕,他很怕,他很怕很怕——

突然间,他感到一种熟悉的燥热。他使劲搂住怀中的软玉温香,没头没脑地亲吻她,用突如其来的吻,堵住她的话语和泪水。

“不要动,毒液会蔓延的……”石韫生稍有推挡。

“别管它,死之前,让我们放纵地痛快一次!”成遵良重重地说着,易如反掌地解开她的衣扣,不知为什么,她裸露的肌肤泛出清冷幽绿的光芒,乍一看,像某种地苔类的植物。

“我、我,那个,还没干净……”她碍口地说着,再度轻微地挣扎。

“不要紧……”成遵良大幅度地动作着,像一尾疾驰如箭的旗鱼,哧溜一声,飞速游曳进她的身体。这是一个突兀的转折,没有前奏,没有铺垫,犹如一段弹奏错误的旋律,从A调陡降到C调,犹如一篇残缺的小说,从第一章跳跃到第十章,婉约的节奏,迂回的字句,曲折的过度,统统省略。

这与成遵良过往的风格大相径庭,他一直是耐性十足的情人,猴急的年龄与心境早已过去,鉴赏和炫技才是他的主攻方向。而这一回,他听任于本能的驱使,没有展现丝毫的技术含量,他甚至来不及考虑石韫生是否会拒绝,奇异的是,她竟不似那般装腔作势的扭捏女子,不仅未作抗拒,并且在眨眼间就跨越了预热与点火的阶段,直接燃起了熊熊大火,与他的速度配合得堪称完美。

他们就像两部刹车失灵的赛车,以低空飞行般的姿势,咆哮着,轰鸣着,高速冲出跑道,径直双双俯冲下悬崖。

关锦绣在日暮的时候驾车出发,她实在没有耐性原地等候,等候天黑,等候天明。她已经浪费了这么多的时日,一刻都不能耽搁了,她要找到沈泰誉,救他,帮助他,请求他的谅解。

由于普通车辆让道转送伤员的救护车,出城的方向出现了片刻的拥堵。关锦绣的车子停留在车阵中,她不断翻看着一份新买的地图,在地图上搜找沈泰誉家乡所在的小镇。十几年前,她是去过的,沈泰誉带着她,依照常礼,拜见素未谋面的公公婆婆。

沈泰誉的家人态度简慢,沈泰誉回敬以同样的冷淡。看得出来,他与父亲、继母,还有两个异母弟弟的关系,疏远至极。沈泰誉的继母大约嫌弃他们礼轻情薄,举止也不够阔绰,不过小住两三日,言语间已经打鸡骂狗,屡屡抱怨物价飞涨,无钱买肉,透出了逐客的意思。沈泰誉二话不说,携着关锦绣,匆忙辞别,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然而,关锦绣一直记得那座小镇,依山傍水,苍翠之色逼眼而来,又有美味的野菌汤,清甜的樱桃,早晨的空气像新鲜的冰镇柠檬水,沁入肺里。沈泰誉就是在那里,但是,此刻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是否在某块山石抑或某处废墟下苦苦支撑?关锦绣根本不敢往下想,收音机里播报的即时新闻,让她越听越揪心,她担心自己永远没有机会对他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快到温江时,前方出现了一辆抛锚的中巴车,一群十八九岁的年轻孩子站在路口,朝过往的车辆拼命招手。关锦绣刹住车,摇下车窗,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子奔过来说:

“阿姨,我们是去都江堰做志愿者的,车子坏了,可以载我们一程吗?”

“上车吧。”关锦绣打开车门。

男孩子连声说谢谢,挥挥手,立即跑来四个孩子,应声跳上车。关锦绣驾着车,从后视镜里看过去,几个大孩子不论男女,一律穿着宽大的白色棉质T恤,胸前佩戴校徽。

“是大学生吗?”她问。

“是的,阿姨。”孩子们彬彬有礼,全都说着流利的普通话。

“不是四川人?”她问道。

“我是湖南的。”

“我安徽的。”

“我是山东人。”

“我家在浙江。”

“哟,都是千里迢迢过来念书的呀!”关锦绣感叹一句,问道,“地震了,父母该急坏了吧?”

“我妈妈今天还打电话呢,让我回家去避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