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昼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7日,星期六,白日晴。

莲莲说:“就让我们活在今天吧,好像没有明天,好像明天根本就不存在。”

莲莲一觉醒来,不见了脚边的狗,蓬着头发,赤着脚,跑出窝棚,睡眼惺忪地大声叫,黑仔,黑仔,小坏蛋,你死到哪里去了?

沈泰誉坐在石头上,掏出最后的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忐忑不安地注视着莲莲。柴火烧得很旺,火上是炖过虎仔的那口锅,锅里咕咕翻滚的,是黑仔的尸首,喷香的作料正在浸肉渍骨地渗透到它每一根筋骨中。

莲莲没有看到那口锅,也许她是故意不要看见的吧。她一声声地唤着黑仔,黑仔不可能从沸腾的汤锅里作出应答,反倒是顺恩从产妇的窝棚里应声而出。

“总算下奶了,莲莲,你瞧瞧去,小毛头吸得那个狠劲儿哟,把当妈的疼得都说不出话来了。”顺恩喜滋滋地说。

莲莲“哦”了一声。

“喝了好几天的清汤寡水的米汤,我真担心小毛头挺不过去,幸亏小家伙运气不赖,口粮问题看样子可以解决了。”顺恩说。

“肉类就那么神奇吗?那么,虫子的肉也是可以的啊,”莲莲一脸迫切,“我马上就去捉虫子,捉很多很多的虫子,烤着吃……”

“莲莲,你顺恩姐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斗,不过呢,好歹也还知道杯水车薪这个成语,”顺恩诙谐地说道,“很多很多的虫子?那究竟是多少?一斤?两斤?给每个人塞塞牙缝?当牙签使?”

莲莲不语了。

“没想到狗肉还有这样的奇效,狗肉炖绿豆,真是又滋补,又祛火,还能下奶,”顺恩接着啰唆道,“虎仔和黑仔,是作出了重大的贡献,救了小毛头一命,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听到顺恩以这样的方式提到黑仔,沈泰誉心里一紧,赶紧拿眼瞅莲莲,生怕这姑娘伤心过度,哇哇大哭。结果,出乎意料,莲莲的反应远没有他所想象的那么激烈。莲莲闻声只追问了一句:

“黑仔,也炖上了?”

“昨儿那锅,分量太少了,一人就小指头那么大的一块儿肉,都还轮不够,像你沈大哥,就喝了小半碗汤,”顺恩毕竟心虚,一迭声地解释着,“既然对产妇下奶有效,奶水刚见了那么一星半点儿的,不能就此打住吧?还得再接再厉地催啊,使劲儿地往外催哪。要不然,难道让小毛头接着喝米汤?”几句话,囊括了黑仔必得牺牲的全部理由。

“两只狗都吃光了,下一步该怎么办?”莲莲平静地说着,“早知道大伙儿这么想吃肉,山上打死的那条五步蛇,我就该带上——沈大哥,你没吃过五步蛇吧?”

“没有。”沈泰誉老实说。

“蛇肉可比狗肉好吃多了——去了头,取了内脏,留下蛇胆,用白酒消消毒,泡酒也可以,生吃也可以,蛇身不用去皮,切成段,蒸熟了,口味清淡的,蘸番茄酱不错;口味浓烈的,就蘸辣椒酱,”莲莲有板有眼地说,“当然了,红烧也是好的,蒸熟的蛇段,入油锅翻炒几下,放姜葱蒜,放黄酒、酱油、盐、味精,加水煮开,肉质细嫩得很。”顺恩抽身走开,去查看锅里的狗肉,舀一小勺汤,撮尖了嘴,呼呼吹着尝了尝。

“对不起,莲莲,你不会怪我吧?”沈泰誉顿住,他想说,对不起,我不该欺骗你;对不起,我不该帮着老板娘诱哄你的黑仔;对不起,我不该喝虎仔的汤;对不起,我不该如此期许黑仔的肉……身为刽子手之一,他是内疚的,但是,他不愿意为自己开脱,如果能够重新再来,他仍旧会义不容辞地配合老板娘捉杀黑仔。啊不不,他不是冷面杀手,也不是不尊重宠物的生存权利,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是不折不扣的环保主义者,如果是在成都,在正常有序的生活中,他绝对不赞成猎捕青蛙、蛇、狗等动物,而且不吃。可是,在这里,一切都发生了颠覆,他不是圣人,他是肉体凡胎,他有基本的饮食之欲,最直白的语言是,不吃东西,是要饿死的。但这话,不能跟莲莲说,说了,显出的就不是真诚了,而是理直气壮的无耻。

“沈大哥,我怎么会怪你呢?”半晌,莲莲淡淡地说,“顺恩姐说得没错,这样的死,虽不是寿终正寝,却是有价值的,总比病死、饿死、冻死、让石块砸死、被狼咬死、被水淹死要强吧?”

沈泰誉张口结舌,莲莲数出的死法太多了,概括起来,就是两个字——横死。

“但愿黑仔下辈子不再是一只狗,能够转世为人。”莲莲说。

“做人很好吗?”沈泰誉忍不住问,以他的经验,在莲莲这个年纪,通常会发生“强说愁”的状况,慨叹现世的忧伤,表示来生愿做一棵无牵无挂的树、一根无知无觉的草什么的,矫情得很。

“做人多有意思啊,”莲莲肯定地说,“人有丰富的情感,有复杂的思想,我喜欢感情的纠结,也喜欢思想的沉重,要是黑仔将来能够体会到这些,我会为它高兴的。”

“感情的纠结,思想的沉重,”沈泰誉重复她的话,笑了,“莲莲,或许只有你,才会如此勇敢而真诚地说出喜欢这两个字。虽然绝大多数人贪恋着生、畏惧着死,可是,人类多半向往轻松与简单,没有谁,能够坦率地宣称自己喜欢纠结、喜欢沉重。”

“轻松和简单?这既是指亲眷关系,也是指工作与生活的状态吧?”莲莲说,“我的状况,大约算得上是轻松和简单了,没有至亲的人,没有负累,无牵无挂,在顺恩姐的旅舍里,不累,没有压力,没有竞争,尽管报酬不多,可是温饱足够——如果这就叫做轻松和简单。那么,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不要,我不喜欢。我宁可身边有一大家子亲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兄弟姐妹。没有钱,没有大房子,挤住在一块儿,婆媳、妯娌,彼此争吵、彼此怨怼,人人都为一日三餐奔波劳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麻烦出现,有人失恋,有人生病,有人坐牢,有人闯祸,热闹、纠缠,时时刻刻都不得安宁。”

莲莲是一脸向往的神情,沈泰誉却是听得头都大了,拉拉杂杂的糗事儿,光是想想,都觉头昏脑涨。恐怖恐怖!他想。

“莲莲,你明白什么叫做‘围城效应’?”沈泰誉道,“经历与旁观、与揣想,是不一样的,当你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你所讲到的那种喧哗,很可能你会避之不及……”

“只是喧哗吗?难道你不觉得温暖和安全?难道你不觉得,婚姻和亲情,是活在世间最重要的东西?”莲莲歪着头,看着他。沈泰誉轻轻笑,心里略微吃惊,他想不到会跟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有板有眼地讨论人生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