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 昼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8日,星期日,白昼晴。

今日,以及往后的许许多多个日子,我相信,在我的生命里,都将会有一个无法磨灭的关键词,那就是,莲莲。

哦!莲莲。

沈泰誉在凌晨时眯了一小会儿,然后起身收拢工具,砍伐树木,开始着手制作木筏。这活计太过陌生,他凭借着残存的一些知识,蹙眉凝思。

夜里下了雨,满地泥泞,莲莲从窝棚里钻出来,打个呵欠,伸个懒腰,看到沈泰誉,粲然一笑,蹚着泥水朝他走过来。

“小家伙吵得要死,一宿不让我安宁,得抱着哄着,还不许我坐下来,非要不停地走动,简直就是个小暴君……”莲莲揉揉酸胀的胳膊,抱怨道。

沈泰誉的回答是咕唧一声怪响。

“什么声音?”莲莲侧起耳朵。

“这里在叫,”沈泰誉拍拍肚子,“饿了,弄点儿吃的吧——哪怕是昨晚那种寡淡寡淡的蔫黄瓜,也弄一根来填填肚子!”

莲莲笑得前仰后合。

“沈大哥,你太牛了!”莲莲大笑道,“这样的时候,你还能逗我笑!”

“在这里,莲莲你,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厨,我要是不屁颠屁颠地巴结着你,上哪儿找吃的去?!”沈泰誉故意苦着脸道。

莲莲又笑了。

“沈大哥,你暂时忍一忍,今天咱们就不吃黄瓜了,”莲莲说,“不是下过雨了吗?我采蘑菇去!”话还没说完,人就跑出老远去了。

“莲莲,你当心点儿!”沈泰誉叫着说。

窝棚里传出摇摇的啼哭声,沈泰誉本能地朝里走,小家伙被裹在一件毛衣里,不过几天的光景,又是早产,人还没长开,小脸蛋皱巴巴的,像一只剥了皮毛的狸猫。沈泰誉说不出的惶恐,看着小东西的嘴巴一开一合的,发出低哑的而不是他想象中清脆的哭声。

“她去哪儿了?”正在他手足无措间,老板娘顺恩出现在窝棚门口,一把抱起哇哇哭叫的摇摇,嘟囔着,“孩子也不管了,这临时妈妈可真不负责任的……”

“喏,采蘑菇的小姑娘!”沈泰誉努努嘴,朝山坡那边示意,莲莲背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搜出来的箩筐,哧溜哧溜、手脚并用地直往岩石上攀爬。

“哟,是尿湿了呀?怪不得老哭呢,咱们不舒服,是不是?”顺恩轻声慢语地跟摇摇说话,“不要紧,阿姨马上给你换,换得干干爽爽的,咱再喝上一大碗稀粥,好不好啊?”说着,手就去抽掉摇摇屁股底下的湿褥子,却怎么都抽不出来,忙乱不已。

沈泰誉狐疑地看着她,她的年纪有四十出头了,动作却如此生疏,难道没有做过母亲吗?

“帮帮我!”顺恩无奈地向沈泰誉求助。

沈泰誉身不由己地走过去,顺恩把孩子递给他,他笨手笨脚地接着,像接过了一团软软的、粉嫩粉嫩的肉,心里一颤,上下直打鼓,生怕把这细嫩的小家伙磕了摔了。他的神经高度集中起来,比握着枪追击疑犯还要郑重其事。

“你看看你看看,怎么比我还笨呢?”顺恩饶舌道,“你老婆生孩子,你这当爹的,难道是当了一回甩手掌柜?”

“我没有孩子。”沈泰誉说,他一动不动的,两眼紧张地盯着怀中小小的婴儿,小东西不安分,老是蠕动着,弄得他忐忑不安,怕一闪神,就给落到地上去了。

“你没孩子?”顺恩一惊。

“要不,请石大夫帮忙照看吧,她不是大夫吗?肯定比我们有经验多了。”沈泰誉急中生智,想出了金蝉脱壳之计。

“别动别动!”顺恩阻拦着,“别老朝外头跑,老人家都说,没出月子的伢子,尽量不要吹风,容易感染风寒的,况且石大夫被蛇咬了,身子还没缓过劲来,昨晚熬一晚上,看守着这孩子的妈妈,这会儿得空躺下,让她歇歇吧。”一边说着,顺恩一边笨拙地替孩子换好了干干的褥子。那褥子是一床薄薄的棉被撕成的。

“你抱着他吧,”沈泰誉像甩掉烫手的山芋一样,直往顺恩的怀里塞,“他太软了,我这心里头,直打哆嗦……”

“没做过爸爸,难免手生,”顺恩接过来,扑哧一乐,“咱俩其实是五十步笑百步,我也没做过妈妈,还不是硬着头皮上啊!”

“你也没有孩子?”沈泰誉问道。

“被一个男人耽搁了青春,失去了结婚生子的机会,从此,就再不能够了。”顺恩摇晃着低声啜泣的孩子,淡淡道。

这话有些荡气回肠了,沈泰誉噤声,不明白顺恩何以跟他说到这样深刻的私隐之事。

“刚才你说,你已婚,无子嗣?”顺恩忽然问道。

“是的。”沈泰誉点点头。

“你的妻子不理解你?你们之间的感情,早在很多年以前,已经破裂?但是基于一些强大的客观因素,你们仍然不得不维持法律角度的婚姻?”顺恩一连串地问着,她的嘴角扬起一个揶揄的笑容。

“呃?”沈泰誉错愕。

“我懂男人,我知道你们最喜欢的,就是偷情的刺激。”顺恩接着说。

沈泰誉震惊不已,顺恩的话,唬得他一愣一愣的。她的口气,不像是穷乡僻壤的乡村旅舍老板娘,而是历尽沧桑、饱尝背叛之痛的都市俏佳人。

“莲莲是去给你采蘑菇吧?”顺恩道。沈泰誉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说什么?

“她是想让大家打打牙祭。一直吃蔬菜,尤其是黄瓜,嘴里都淡出鸟儿来了,蘑菇毕竟是新鲜品种,尝尝鲜也是好的。”沈泰誉表面尽量轻描淡写地说道。

“莲莲是挂着你的,”顺恩锲而不舍地说下去,“她见你这几天吃东西尽让着别人,着急得不得了,都念叨好几回了,说你脸都瘦一大圈儿了,说你这身胚,白水就青菜的,哪里支撑得下去?”

“莲莲是个好姑娘。”沈泰誉尴尬得很,顾左右而言他。

“这孩子是死心眼,一根筋,跟我当年一个样,”顺恩弯下腰,把渐渐睡去的摇摇放到草垫上,“我真担心她会走我的老路,一条道走到黑,往死胡同里钻,朝悬崖底下跳,怎么都不肯回头!”她的每一句话,都是浓缩版,意韵丰富,意味深长。沈泰誉做声不得。

“那一年,我想想看,我是十七岁吧?应该就是莲莲这样的年龄。瞧,年年想着,天天念着,反倒把自己给弄糊涂了,”顺恩的表情有些迷惘了,“那个男人,跟你差不多,四十来岁,用时髦话来说,是摄影发烧友,背包客,路过我家住的那个村子,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我伺候了他十来天,临走,他说一定回来娶我,他说他有老婆,没有孩子,他老婆娘家势力很大,离婚估计有难度,让我耐心等着他——我倒是耐心十足,为了他,离家出走,背叛了我的父母亲,独自一人,在他必经的山坳口开了间旅舍。他要是回来,一上山,第一眼就能看到我。结果怎么样呢?我众叛亲离地傻等了他二十几年了,就为了一句信口开河的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