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回老家(第4/6页)

罗聘打断他:“好了好了,别说呆话了,既想家,抽空回去一趟好了。”

守慧神情专注,两眼辉亮:“对,对,还有母亲,还有妹妹,我好想她们,我要看看她们,跟她们好好说说话,开心地笑笑”一下回过神,对罗聘笑道,“让你见笑了。没办法,真的太想了。”

腊月初八,也就是扬州城家家煮腊八粥的这一天,康世泰父子从盐运使衙门大牢里放出来,坐着轿子回家了。蓝姨与守慧早就候着了,一左一右跟着,待轿子在家门口停稳,蓝姨打起轿帘头探进去轻叫:“老爷,我搀你出来。”

轿子里先是不见动静,停了停,一只大大的着黑布鞋的脚从里探出,缓缓的,小心翼翼。

早已从轿里出来的守诚怕蓝姨力气不够搀不动,双手向前伸去:“父亲请慢点,容孩儿搀父亲一把。”

康世泰手伸出来扶住守诚,一步一顿从轿里出来,身子颤巍巍。守诚见状,直向守慧使眼色,守慧连忙在另一边搀住父亲。

这一刻是傍晌,冬阳正转到屋顶,黄亮亮的阳光洒满了天井。康世泰一步一步往前走,动作迟缓,老态龙钟,所有在场的人几乎无不吃惊地发现,老爷离家这几天,老了许多,拖在脑后的大辫子整个灰白了,头发有些乱。

蓝姨、守诚、守慧、舒媛,还有闻讯赶来的陈碧水、修竹雨、亢晓婷等一大帮子,前前后后簇拥着老爷。到了后院门口,康世泰双脚慢慢停住,转脸对蓝姨说:“去,把祠堂门开开。”

蓝姨疑惑地望住老爷。这一刻非年非节,开祠堂干吗?口中却是应承:“好,我这就去。”

康世泰对守诚说:“别站着,扶我上祠堂。”

守诚答应着,与守慧扶着父亲往祠堂走。

一直跟在后面的翟奎,想到祠堂关闭日久,里面一定灰尘蒙蒙,立刻带了两个手脚利索的男仆赶去作简单收拾。

一个个相跟着,抬腿跨过高门槛,鱼贯进入祠堂。

灯笼虽一盏盏点上了,祠堂里仍然暗昏昏的。供案上香烛高烧,淡蓝色檀香的烟气在祖宗牌位前盘旋缭绕。除了穿着不同鞋的脚在铺有罗底方砖的地面上发出细碎的微响,没一个人说话,一切静悄悄的。在这静悄悄中,人们的精神和目光凝聚成一点,朝向走在最前面的康世泰。康老爷突然摆脱守诚与守慧一左一右的搀扶,急急地歪歪倒倒往前奔去,双手前扑,“扑通”一下在供案前的大红拜垫上跪下。守诚与守慧怔了怔,“扑通”跟着跪下,后面的儿女眷属也随之纷纷跪下,有的跪在拜垫上,有的面前没有拜垫,直接跪在罗底方砖上。老爷伏在那里半天又半天,像一段弯曲的虾米,然后慢慢抬头,仰对着祖宗牌位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康世泰率儿女子孙向你们请罪来了!不孝子忘记祖德遗训,忘记天朝规制,没有好好持家教子,踏实经营,一日日变得不勤不俭,昏聩堕落,离经叛道,致使家业丧失,子女罹难,门庭蒙羞!不孝子不忠不孝,罪孽深重,请列祖列宗对我降下惩罚,降下惩罚”

嗓音先是沉郁嘶哑,接着激烈颤抖,带出呜咽。

守诚、守慧受不了,上前扶父亲起来。

康世泰肩膀颤动,整个身子匍匐在地,像摊稀泥。

“起来吧,父亲”守诚声音嘶哑,与守慧一左一右将父亲扶起。

两行浊泪铅一般沉重,从康世泰脸上落下。

康世泰病倒了。蓝姨半步不离左右,从早到晚守在旁边。守诚、守慧一天无数次过来看望。

迷糊中,康世泰发觉身边有低泣之声,勉强睁开眼,见舒媛站在床边流泪,手从被子里伸出,抓起女儿的手紧紧攥着,吃力地说:“干吗淌眼泪呀?舍不得爹吗?

爹没事,服点药就好了。馨儿还好吗?”

舒媛滴着泪点头:“好,还好。”

康世泰微笑道:“好就好嘛,过后带来让我看看。”

“嗯。”

“听爹话,不要哭,把眼泪揩了。”

舒媛眼泪又下来。

舒媛走后,蓝姨见老爷十分伤感,软语温言地劝道:“求老爷别乱想了,好好静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康世泰闭着眼,隔半天说:“给我把诚儿叫来。”

守诚正忙着处理乱七八糟的事情,得到传话,急急赶来。

康世泰对他吩咐:“别总缩在家里,要抽空出去转转。”

守诚答:“我去转了。”

“转了?情况怎样?”

“挺乱的。运使衙门放出风,除了亢祺庸行贿逃税外,黄商总、季商总问题也很严重,正在查办。人心浮动,又是年关,引市街的市面全不成样子,好多盐号太阳还有一竹竿高,就上铺板打烊了。”

康世泰说:“传我的话,宏泰总号下面,除了吉和、丰裕,其他所有盐号都关张盘出,价钱不计贵贱。”

守诚吃惊:“都盘出?”

“盘出。”

“那以后”

康世泰想,以后?到了这步,谁还说得清什么以后?一切都在皇帝老儿手心里捏着,他手松一松就让你活,使劲一捏,立刻就“咔嚓”一下要了你小命!做这几年商总,都是虚假繁荣,其实是笼里的一只鸡,一只专给朝廷下蛋的鸡!真正的商总是他乾隆,他是最大的盐商,商总中的商总,掌控一切。康世泰见守诚站着等他说话,突口道:“你难道一点看不出朝廷的意思?”话一出口,发现守诚两眼瞪着,额上冒汗,知道他想不到那么深透,立刻觉得不宜对他往细里说——说透了让他灰心,他毕竟年轻,要往前奔。于是吩咐:“各店号走掉的伙计不谈,没走的,要跟他们说明情况,发给饷银,请他们回家。好在运回老家的银子又回来了,手面不再那么吃紧,因此,银子一定要发足,一丝一毫不能克扣,务必好好安抚,请他们谅解。至于汤掌柜、邱掌柜二位,跟了我多年,都是有情有义之人,如另有高就则罢,如恋着宏泰号一时还不想离,就由着他们,好吃好喝侍候。记住,如今处理任何事情,都要宽仁为先,切切不可伤了人心。”

“孩儿明白,父亲的话孩儿全记住了。”

最当紧的话交代过了,康世泰心里松快了许多,宽缓道:“年节就在眼前,家里虽遭这么大变故,但一年就这么一个年,你要多用用心,还是要热热闹闹办好,千万不能短了礼数。”

“孩儿记住了。”

守诚才要退下,父亲又把他叫住:“一时倒忘了,你花大叔呢?”

守诚愣怔了一下:“花大叔?陈大人宣旨那天,他因当场闹事,被抓进大牢。”

康世泰睁大眼:“一直关着?”

守诚低下头吭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