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挣扎

夜里下了一场雪,早上停了,地上薄薄的一层白。

早饭后,外面突然人声嘈杂,门房黄精还没来得及搞清怎回事,马向山带着一帮缉私营的兵丁闯入康府。

康世泰听到禀报,心想,这一回动真格的了,也就坐在厚德堂太师椅里等待着。

康世泰绝没想到从朝廷砍下来的这一刀会这么狠。本来一千二百万两银子远不至于把康商总压趴下,那几箱金银珠宝如不悄悄运回歙县老家,拿出来足足够数。可如今都已运回老家秘藏起来。为解日下燃眉之急,康世泰一方面令守诚设法挪借,一方面暗中派人速去歙县,将运回的金银(珠宝、翡翠除外)追回。安排好这一切,康世泰同时又想,这事复杂得很,绝非仅仅银子的事。细想想,卢大人离任,陈拔士抵扬,形势就已十分微妙,而一向磨刀霍霍的杭浚睿,又快速与陈拔士合穿起一条裤子,越发使得危机四伏。至于远在京城的圣上爷,即使偶尔还记得他康世泰,对他到底什么态度,无法悬猜。因此冥冥之中康世泰觉得,其实早已有一个无形而可怕的黑洞如狮子大口对他张着,早晚要把他吞没!也不必怨天尤人,一切的一切只应了那两个字:

命数!

守诚按照父亲指令,能想的办法都已想尽:钱庄票号所有的银两尽数提出,宏泰号麾下各分号应缴纳的银款全部收齐,向长期靠康家经营获利的各散户盐商挪借,向多年来一直提供行盐货船的顺风船行挪借,向具有业务往来关系的各大商号,如大名鼎鼎的金鑫金店、百年老店富春大酒楼挪借能借的几乎一家不漏,可所获无多,许多东家都心存疑惑:你康世泰做了这么多年总商,三个儿子顶天立地,圣上爷又对你青眼有加,你是得天独厚的红顶子皇商,拿个千把八百万出来跟闹着玩似的,犯得着这么哭穷装酸跟我们伸手?守诚猜到了他们的心理,不得不低声下气百般解释,可最终所得只抵总数的一角。

兵丁一下将康府的前门后院闸死了。

马向山一边指挥着手下迅速控制各院落,一边对拄着御赐龙头拐走出厚德堂的康世泰打招呼:“对不起老爷子,贵公子至今未能归案,府上所欠银两又未如数交付,因此卑职不得不奉命行事,请大人随卑职走一趟。另外,陈大人有令,长公子康守诚权作康守信替身,随同前往,待二公子捕获归案,再行放回。没有办法,这是执行公务,还望康老爷见谅。”寿字大院正在乱着,突然一阵“嘚嘚嘚”的脚步响,火巷角门处腾起一团黑糊糊旋风,旋风当中,一个怪人“呀呀呀”大呼小叫冲到康世泰面前,手中棍棒舞得风转,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护卫老爷。一旁兵丁大怒,蜂拥而上拿他,立马被怪人打翻,滚的滚爬的爬,鼻青眼肿。康世泰见是哑巴花大叔,不由大惊,捣着御赐龙头拐高叫:“住手!快住手!这简直是胡闹呀!”

花大叔哪里听到,头发蓬乱,胡须飞扬,嘴里“呀呀呀”手里大棍如风车飞转。

康世泰顿脚:“快,快捺住他!”

守诚与一帮男仆一拥而上,拼死力将他拦住。

康世泰与康守诚被带走了。康府的天彻底地塌下了。蓝姨心里禁不住一阵阵发慌。这么一大家子,南大院北大院的所有人,又是主子,又是奴才,乱糟糟的都在这,怎么办呀?口干,喉咙里燥燥地冒烟。稍定了定神,蓝姨令大家各自先回房,扶着小月回清和堂坐下,让小月沏了一杯茶。喝着茶默默地想,越是这当口,越是不能乱,越是要稳住。老二等于病人,偌大一个院里没一个真正主事的,老爷临出门深深望了她一眼,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下面的一切都靠你了!

外面飘起雪花,檐口的铁马叮当叮当响。午饭蓝姨只吃了一口。脑门子一跳一跳疼。小月铺好被子,用暖壶温了一下,点上安息香,劝她睡一会儿。蓝姨一点不想睡,一直坐在清和堂老爷常坐的那把太师椅里出神。火炉点着,身上总还冷兮兮的。

正七想八想,陈碧水进来了。陈碧水并没什么事,说心里只是一个劲地乱,没办法睡,估计蓝姨这一刻肯定也睡不着,就过来看看了。蓝姨谢了,要小月沏茶。小月立马沏来,将细瓷盖碗轻轻放在茶几上。陈碧水见蓝姨闷声不响,脸上白煞煞的,想找话安慰她,可自己心里正自苦着,哪找得出,只是呆坐,隔半天,轻轻一声叹。蓝姨知道她的心情,说,我没事,倒是你那院里人多事杂,要多担待些。

陈碧水蹙眉敛额道:“别人都还好,就是香芸总不大安分。”

蓝姨立刻想到北大院被抄那天香芸倚在门角讲的怪话,说:“她一向没规没矩,你别总是忍让,该发话时,你要发话。”

陈碧水脸上有些尴尬,支吾道:“哪个说得了她,她对大爷还回嘴呢。”

蓝姨说:“生了儿子纵然有功,也不能事事占强称霸,一个家,总要有股正气。”

正说着,修竹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小巧巧食盒。走到桌前打开,里面盛着两根新烤的山芋,请她们品尝,说这是她的丫环纹儿从乡下带来的。原来她家就住在城外小苎萝村,离得近,山芋烤熟了用衣服捂着,所以到这会儿还是热的呢。

蓝姨见修竹雨这时候能想到她,心里一阵暖和,从食盒里取出一根山芋轻轻掰成两半。山芋的表皮烤焦了,里面的芯子金红金红,软软的,冒一丝热气。蓝姨递半根给陈碧水,陈碧水说,我中饭吃得饱饱的,这一会儿不想吃。蓝姨说,少尝一点嘛,陪我。陈碧水就接过去。

修竹雨见蓝姨吃得挺香,心里高兴,说:“就是嘛,你多少总得吃点东西呀,这大院里杂七杂八的事都靠你呢。”

蓝姨苦笑:“不是我不想吃,实在是吃不下。”

修竹雨怜惜道:“看你这些日奔走的,也真难为你了,不过,要有什么适合我们做的,你尽管吩咐。”

陈碧水也跟着说:“就是,一个篱笆还三根桩呢。”

蓝姨幽幽地望着撂在漆盘里的山芋皮,不语。修竹雨与陈碧水见状,也一声不响了。陈碧水低头勉强咬着山芋,想到守诚这一刻在牢房里受罪,山芋吃不下了,眼眶开始发红。修竹雨想到守慧烟瘾缠身,病病歪歪,心里也禁不住一阵发酸。

蓝姨见状,用茶水过了过口,轻轻吐到小月递过来的白瓷漱盂里,抬起脸说:“都不必这么消沉,困难只是暂时的,办法肯定会有的,我正准备去衙门里活动一下,老爷跟守诚很快就会出来,你们不必太烦。”

修竹雨望着蓝姨说:“我给娘家写的信,翟奎已派人用快马送去,估计也就这两天会有银子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