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凯特琳(第3/3页)

“我给茱莉亚打电话,”我说,“她会把卡片收起来。”

“女学生给我做了卡片,还跳了舞。是我的女学生,你认识吗?她们好像创作了一场音乐剧,叫《我们会想念你,小姐》。我很喜欢。她们没有创作一首《阿尔茨海默病真可笑》,让库柏小姐用大厅那台走调的破钢琴演奏出来,已经让我谢天谢地了,不过无所谓了。伊桑·格雷夫走过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哭了起来,我猜他是来道别的。可怜的孩子,接下来的一周,其他男孩会让他付出代价,那时候,他们会忙着偷瞄有着丰满胸部的代课老师,而我将变成遥远的回忆。”

“不会的,他们都喜欢你。哪怕有人假装不喜欢你,其实心底也是喜欢你的。”我打心底里这么认为。

“你觉得,他们会记得我吗?”妈妈问,“等他们长大成人,你觉得他们回忆时,能记起我的名字吗?”

“能!”我说,再穿过两条路,我们就到家了,“当然记得!”

“埃丝特不会记得我了,对吗?”妈妈突然这么说,我只好猛地狠踩刹车。我的身体本能地认为,我们要发生冲突了。

“她会记得。她当然记得。”我说。

妈妈摇摇头。“我不记得三岁发生的事,”她说,“你记得吗?”

我想了一会儿。我记得在阳光下,我啃着面包圈,坐在几乎装不下我的童车上。我当时可能三岁,或者两岁,也或者五岁。我也不知道。“记得,”我说,“我什么都记得,我记得你。”

“她不会记得,”妈妈说,“她脑海中也许会偶尔闪现我的样子,但她不会记得我,不会记得我对她的爱。你要替我告诉她,凯特琳。别让姥姥跟她讲我的故事,那样不行,姥姥觉得我是个白痴,她一直都这么觉得。你要告诉埃丝特,我风趣、聪明、漂亮,我对你和她的爱超过……告诉她,好吗?”

“她会记得你,”我说,“没人会忘记你,即使他们试着忘记。反正,你哪儿都不去——你又不会随时死掉。你会陪她很多年。”不过,我们都很肯定,那不太可能。

刚诊断完,拉贾帕斯克先生告诉我们,阿尔茨海默病基本分为三个阶段。但是,妈妈在哪个阶段,还无从知道,因为她智商很高,可以一直对别人,也对自己隐藏病情的恶化。他坐在干净的小办公室里,里面挂着他的家庭照片和证书。他说,妈妈的病情可能发展有一年了,也可能好几年了。当世上的一切都对她很重要时,她也就到了最后一刻。这都不好说。我转念又想,不确定总比确定好些:有希望总是美好的。但是,她逃走的那个雨夜,格雷戈给她记事本的那晚,姥姥给我们看了最新的检查结果。最坏的消息来了——没人想到那么复杂,谁都想不到。疾病的恶化比任何人预想的都快。姥姥做了笔记,尽量让我们看明白所有信息。但是,我听不到任何细节:理论阐述、脑部扫描结果和后续检查计划。我能做的,就是想象妈妈盲目地走向悬崖——她得知,她随时会坠入黑暗。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她更不知道。我看了她一眼。我现在得说了。

“妈妈,”我说,“我想跟你说点事。”

“你可以穿我的鞋,”她说,“都可以穿,尤其是你一直喜欢的红高跟鞋。我想让你去看看你父亲。”

这次,我真的停车了。我们离家已经很近了。但是,我在双黄线旁停下来,关掉了引擎。我等了一会儿,好平复下心情和开始紊乱的呼吸。

“你在说什么?”我转过身,看了看她,突如其来的愤怒像肾上腺素一样,在血管里涌动,“为什么你要让我那么做?”

妈妈看到了我的愤怒,但却没有回应。她镇定地坐着,双手随意叠放在大腿上。“因为我很快就不在了,你要——”

“我不要。”我打断她,“我不需要有人代替你,妈妈。而且,那也行不通。他根本不想见我,对吧?我就是个意外,是他没准备好面对的一个错误,他恨不得马上擦掉。不是吗?难道不是吗?”

“鞋子是你姥姥的,那双红鞋。那时候,她还在吞服迷幻药,还没变成可怜的老太婆……”

“妈妈!”我用手掌根猛拍了方向盘。她知道,我不想听到他的消息。她知道,一想到他,提到他——对我生活毫无意义的那个人,我就会勃然大怒。最可恨的是,我竟那么在乎那个男人,而他根本不知道我现在多么愤怒,“别叫我去看他。没门!”

“凯特琳,我和你,只有我们两个人时,我们总是很亲近,再算上姥姥,那就是三个人。我一直认为,这样就足够了。我还在想,如果不是……”

“不!”我毫不动摇,泪水在眼中弥漫,“不,这毫无意义。”

“有意义!因为我错了,我以为,我可以让你在不需要了解他、不需要知道他的环境中长大,但我错了……听好了,我要告诉你一些事,一些你不喜欢的事。”

妈妈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她不是在思考,也不是停顿,她只是不说了——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她想说的话,已经丢在悬崖边上了。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无视我胸中的怒火、焦虑和疑惑,安详地笑着,耐心地等待什么发生。我把脑袋靠在方向盘中间,用力地握紧方向盘,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泪水夺眶而出。我听到自己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知道,这样的痛哭什么时候才能停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发动引擎。时间似乎凝固了,好像我们会永远这样呆着。我听到母亲解开安全带。我感觉到,她贴过来,抱住了我的脖子。

“没关系,”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勇敢的大女孩在哪儿,嘿?是很吓人,没错,可总有一天你会为你的伤痕感到骄傲的。我勇敢的大女孩。我爱你,小家伙。”

我投入她的臂弯,享受着她的安慰,因为,不管这一天如何,不管她现在正重新经历的是我们生活中的哪一刻,我都希望,我能陪着她,我知道那时候,一个吻、一个拥抱就够了。

当我终于开进车道,为妈妈打开前门时,我才记起,我还没把秘密告诉她。还有,她也没把秘密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