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小屋

我从密室里醒来时,天色尚早,过了一会儿,我才记起身在何处。因为是在椅子里睡的,脖子都僵了,油灯的燃料已经燃尽,所以房间里暗淡无光,只有渗进屋里的晨曦。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的了。我只记得读着读着,一直很清醒。我揉揉眼睛,环视房间,被一个站在角落里的男人吓了一跳。

“什么鬼?”我低声说,完全被吓傻了。

他站在暗处,全然不动,他可能以为自己是隐形之类的。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他穿着一件长外套,帽檐拉下来,所以我看不到阴影里的脸。他蛮高的,身材偏瘦。我一度几乎说服自己,他是我自己施的障眼法,不过是一个精巧的影子,但之后他的手动了,我看到他是真的。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问,“你是谁?”

我朝他走了一步,他外套的影子鼓动着。我又走一步,然后,他就好像被一阵微风搅动了,烟消雾散。

我屏息一阵子,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角落,心想这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真的见鬼了?

因为被这一邂逅吓到,我离开密室,下楼回房间。换完衣服又刷好牙之后,我注意到,我的写字台上有一本小册子,先前没在那里。至少我没印象。我凑近去看,是一本丘纳德游轮航线的宣传册。我设想一定是瑟瑞娜无意中把它落在那儿的,于是我拿上它,下楼去厨房。

大屋毫无人气,我还没能慢慢习惯这件事。这么大的一栋房子,人在里面很容易迷路,就像一座树篱迷宫。厨房里没人,我站在电话机前面,从口袋里抽出母亲的电话号码。这时是英国的下午,我想跟她说话,想告诉她正在发生的每一件事,由她处理。我想告诉她那个鬼的事情,让她解释。她可以告诉我,我没有发疯,也无须害怕。我拎起听筒。

“这个钟点你到底要打给谁?”瑟瑞娜说,我被吓得把听筒都扔到了桌上,不得不赶紧把它捞起来。

“我没看到你。”我说。

她坐在飘窗上,手里捧着一杯咖啡和一本书。

“我就在这里,”她说,“可没想吓你。”

我把听筒捧在手里。

“打你的电话吧。我只不过是好奇,但我猜也不关我的事,你随意。”

“这里根本没有隐私,”我嘟囔着,把听筒放回电话上,重重地坐在餐桌旁,“像个监狱一样。”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聪明鬼崔佛。要喝咖啡吗?”

“妈妈不让我喝咖啡。”

瑟瑞娜笑了。她走向碗柜,拿出一个马克杯,往里面倒满咖啡。她把它拿到冰箱旁,取出一盒雪糕,舀了一勺放进马克杯,然后重重地把它摆在我的面前。

“我可不是你妈。”

我握起马克杯,尝了一口。好好喝。冰凉的奶油,却又烫得发苦。我爱这种饮料,这种神饮。而且是瑟瑞娜递给我的,她像往常一样美,穿着轻质连衣裙,朴素的妆容,蓝色的脚趾——她看起来总是这么精神。我一度忘记了鬼魂和母亲。

“那么告诉我吧,我的侄儿,”瑟瑞娜坐在长桌旁,用手肘撑着下巴说,“你都在忙什么?你昨晚没睡在你的房间里,我该担心吗?”

“你怎么知道的?”

“里德尔大宅里发生的每件事我都知道。”

我又抿了一口瑟瑞娜的迷药,好喝得让人飞起来。她是有魔力吗?我中了她的魔咒。

“信息是我们的货品,崔佛,”她提醒我,“我们就靠这个建立关系。”

“我睡在楼上一间卧室里了。”我撒了个谎。

“为什么?”

我喝了一大口雪糕加强版的咖啡,抬头看她。

“公鸡为什么打鸣?”我问,“别问它,它不知道。”

她眯起眼睛,定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地站起来,趁我不备,从我手中抢下马克杯。

“公鸡不喝咖啡,”她说,“只有讨姑姑欢心的乖小孩才能喝。你现在可以走了。”

瑟瑞娜把饮料倒进水槽,把它冲进下水道。仙药没了。我感觉被这种背叛深深伤害,瑟瑞娜这样把它给我,又如此善变地收回去。我总是被杀得措手不及。她冲洗了马克杯,放进洗碗机,然后用夸张的姿态假装注意到我。

“你现在可以走了。”她又说了一遍,摇摇头,讥笑一声,回到飘窗上的位子,拿起她刚才在读的书。

我离开前稍有犹豫,同时感到悲伤和气愤,那让我困惑。过了一会儿,我从后兜里掏出游轮的宣传册,把它放在桌上。“你把这个落在我的房里了。”

瑟瑞娜诧异地抬起头来。她张开手来要,我把宣传册拿给她时,她接了过去。

“你从哪儿搞到这个的?”

“在我的房间里,”我说,“一定是你过来时落下的。”

“胡说。”

“就放在我的桌子上。”

“你多管闲事时最好小心点,”瑟瑞娜警告我,“据说有小男孩在这一片没了手指。”

她把宣传册收起来,我审视了她一小会儿,想弄明白她的话中话。

“我爸爸呢?”我最后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我希望他去说服你祖父给文件签字了,但我表示怀疑。我猜他在追蝴蝶。要么就像以前那样,在沿着铁轨跑步。”

我留瑟瑞娜在厨房,跑下山丘,往谷仓跑去。或许我是逃走的。我没法打电话给母亲,心里觉得有事悬着。我需要和某个没有心怀鬼胎的人接触。塞缪尔爷爷不在谷仓里。我环视四周,看他在不在外面什么地方,然后我注意到,在果园的对面,有个男人在院子里劳作,乱劈着什么。

我从谷仓的背面走到果园,隔着无人打理的乱糟糟的苹果林挥手,树都长手长脚的,看起来不像能结多少果子。随着我渐渐走近,我意识到那是父亲。他在挥舞一把砍刀。

他穿着惯常的工作服:卡其裤,船鞋,一件白T恤。当他把长刀挥向小山一样多半有十英尺高的黑莓藤蔓时,那举止根本让人认不出来。他无情地攻击绿色的荆棘绳索,当藤蔓挂住他的刀锋时,他面目狰狞地把它扯直,直到拉断为止,一根藤蔓会突然爬到他的身上,用剃刀般锋利的尖刺撕扯他的皮肉。他忙啊,忙啊,我观看了好几分钟,他才停下休息。

“你在干吗?”我问。

“噢,嘿。”他答道,之前没有意识到我在那里。他拿起手边的一瓶水,喝了一口。

“打算干什么吗,还是你只是想弄死什么东西?”

“这下面有个火坑,”他说,“很大的,用石头垒的,还有凳子什么的。我小的时候,我们每个周五都在这里生火,除非雨下得太大。我母亲很爱它。它把我们所有人聚在一起,她说,它团结起我们。冬天非常冷的时候,我很喜欢这儿。能坐在火边,脸被烤得滚烫,但后背还是冷的。我不知道,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