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龙

天似圆庐,地若方盘;

人神两道,亘古无干。

“豢龙不可以困。龙,不拘之物也,隶于天、翔于宇。囿诸栏垣之间,则恐失之矣。”

师门如是教导夏王孔甲。

孔甲怕失去仅剩的雄龙,当即解下束带,将御龙绳交与师门。

师门见那龙肌身疲惫,恹恹然若迷途之病马,不禁摇头慨叹。师门步入漆园,于晴草芳甸间寻桃葩饲龙,及至白月高升,击缶而歌,雄浑之音响遏行云。

七日后,孔甲遣山图而往,问曰:“龙可翔否?”答:“可矣,但须吾一人所驭。”

是日,殿闱间焚起高鼎,铺就半里长毯,迎师门携龙步向中庭。孔甲再睹那龙,见鳞毛抖擞,蜃气浮生,不禁喜从中来,伸手欲抚。

师门见状,喝止道:“翔龙方才习得吾之气息,不可横加扰乱。”孔甲闻言恼羞,又不便发作,只得退回观望。

师门手涂满石粉,坐于鞍上,不抖御绳,口中吹起一只哨子。龙闻声凝神,前爪顿地,腾上天去。

师门将身伏于鞍垫,十指紧攥御绳。迎面而来一阵气流,师门想使龙缓行。

攀升之时,寒气袭来。师门曾听啸父说过,距日愈近,天气愈寒。腾行数千丈后,翔龙舒展长身,速度放缓,在云上横身飘行。

师门举手抹去眼上水露,俯身下望,不由得暗自惊呼。

但见,山如土丘,地似棋盘,汪洋、洛河化作田间草蛇,恢弘楼台,浑若地头土块。

师门顿觉好不快意,轻抚龙鬃,自语道:“多年未游,今日玩个尽兴!”

师门调转御绳,向西南急行,骋纵之快,直令人神迷。

但见,风驰电掣、莽莽苍野尽现,茫茫天际,人龙遗世独立。

霎时,师门于日盘间窥见一点黑斑,起初只有针孔大小,渐如墨迹晕开,竟占据半边红日。

“莫非正赶上日食?”师门正心头惊诧,忽见黑影盖过日光,于龙首投下阴影。

原来那黑影是一座浮岛。层云之上,岛体下方形如卵壳。师门驾龙近观,见块块白石错落有致,形如松塔,其间似有一片葱绿的草甸。

师门御龙,飞过生在边缘的岩柏,于矮草中翩然降落。翔龙四爪落地,蜷起长尾,身躯盘旋,张口呼出一团白气。

师门拔起一根草茎,见裸露处覆着黑土,手指下挖,不出半尺,便是坚硬石基。师门掸去手上土渣,抬头望去,一座高峰拔地而起,状势陡峭嶙峋,鲜有植被。

天上怎会有山体飘浮?师门曾闻,云气之上,有仙人居。人神之异处,在于可否脱离大地,凭虚而生。如是观之,这浮岛便是仙人住所了。

师门举目四望,不见人迹,更无田园屋舍。师门见日沉西山,恐下面之人等得急切,便又跨上龙背,一呼哨,径直往下飞去。

众人早已等得焦躁,恐师门有何不测。孔甲远远望见翔龙落地,不顾扬起的尘土,快步上前,愤而呵斥道:“我只命你试驾,升到云间,便要折返,你怎去了这般时候!”

师门解开腰间束绳,翻身下鞍,笑道:“现有一事,前人未知,我与翔龙今日探得,君欲知否?”

孔甲忙问是何事,师门答道:“天穹之上,有一浮岛,我疑为仙人居。君若有意,可改日载君同去。”

孔甲听说这等奇事,又闻得自己将乘龙而行,心中大悦,说道:“我枉活二十余年,不知天上有岛,若能亲身而临,实乃三生有幸。”他见师门笑而不语,又问道,“汝将何时载我前往?”

师门答:“待我调教翔龙,使其不畏旁人之气。所需时日,约要三旬罢。”

孔甲思量,那师门是故意拖延,便数次派人问询,回报皆是两字:“未可。”孔甲又急又气,无可奈何,只得亲去漆园探视。

入了园门,孔甲见翔龙盘卧于地,合目似寝。师门倚于其侧,纵声长歌,见孔甲来,闭口起身,躬身施礼道:“不知君之将至,有失远迎。”

孔甲并不回礼,只是问道:“我特来观望你驯龙,谁知你荒于正业,倚龙而卧,白日放歌,成何体统!”

师门笑道:“君有所不知,此曲乃啸父授我,名曰《平川吟》。唱与翔龙,可祛其怨垢,消除戒心。”

孔甲闻言,便不追问,脸上依然疑云密布。他走到龙颈旁,摆弄鞍上束带,问道:“你我乘龙寻仙时,若同坐于此鞍,岂不拥挤?”

师门笑道:“我已为君另备一副鞍。”

孔甲沿师门所指望去,见翔龙的一双后爪旁,果有一副崭新的鞍垫,只是少了御绳与龙刺,唯有束带与撑手的铁环。

孔甲见状不悦,说道:“我乃夏之君主,贵为天子,哪里有居于人后的道理?”

“恕师门不能从命。”师门答道,“御龙需乘风,前方之位可观得方位,辨得风向。帝王乘车,尚在车夫之后,何况乘龙?”

孔甲哑口无言,心中却暗自气恼。端坐龙首之上,俯瞰大夏山河风景,好不惬意,却被师门反驳了去。自从刘累以后,无人懂得御龙之法,孔甲只得忍气吞声,屈居后席。

数日之后,师门传话孔甲说,今翔龙已愈,可携君共乘,再探访仙人之居。

是日清晨,孔甲心喜难耐,命左右将束带缚于腰腹,不断催促师门,叫他早些御龙而起。

师门坐于龙颈,俯首下去,向龙耳处低语,又一提缰绳,驭龙扶摇而上。

初升之时,孔甲不住叫嚷。他初次乘龙,不懂得贴附龙身,只能任疾风摆布。待龙升至云上,孔甲身体发软,两腿不住打颤。

“君可曾见过如此疾风?”师门笑道,将龙头掉向西南,向上飞升。

孔甲早已说不出话,只得向师门连连摆手。

翔龙于云间徐徐游动,师门与孔甲分坐于两端,一个手握御绳,英气飒然;一个瘫在鞍上,满面愁容。待穿行过洛河时,孔甲终于开口道:“龙在向哪里去?”师门答曰:“西南,不出半个时辰便到浮岛。”

孔甲缓过神,鼓足勇气侧头而望,只见宫殿已了然无踪,自己脚下,乃是片一望无垠的密林。他心里记得,距夏都西南二百里处,有一村落,名为“皂柯”,盛产甘蔗。

“师门,”孔甲呼喊道,“方向对否?”

此时师门心中正疑虑,翔龙越升越高,极目远眺,依旧不见岛屿影踪。师门回忆,那日寻得浮岛,是迎太阳而行,浮岛便应位于夏都西南。如今细细想来,攀升同时,太阳亦渐向西转,那岛屿应在西南偏西的方向。

于是师门扯动御绳,孔甲见状,又高声道:“师门,记错方向了吧?”

师门答道:“夏君英明,确实记错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