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娘

金可断,

石可断,

情可断,

意可断,

唯有这细细的丝线不会断。

织娘浣罢布,提篮朝半山走,水珠渗过网眼,淅沥沥滴在石径上。

鸟声啁啾,花香四溢,百步外是一围院落。

织娘望望太阳,发觉浣衣太久,已过午饭时候,忙提起裙襟,小跑踏过级级石板。推开柴扉,老花猫正张嘴打哈欠。

织娘抄起扫帚一丢。花猫惊叫,跃到房檐上。

“死阿猫,不帮忙就罢了,还要故意挡我去路。”织娘道。

织娘放下竹篮,将衣物拧干,抖开搭上衣杆。山风拂过,绸红锦绿更似春色纷纭。

备好水米,织娘抱一把柴火填进灶膛,取来火折子吹气。不多时,火星若隐若现。

“可惜又是白水煮青菜。”织娘扇着火,自言自语道。

炊烟于白日下袅袅腾空。

水沸后,米香扑鼻,织娘忽听外头有响动。

猫叫、鸡飞,似有什么东西被碰倒。

“杀千刀的猫,又在闹什么事?”

织娘放下蒲扇,愤愤然抬脚到庭院一探究竟。

院中衣架倾倒,衣物落在土上,一片狼藉。门扉大敞,猫儿不见踪影。

一男人在水缸前头,见织娘出现,忙低眉搔头,欲言又止。

“你是哪个?”

织娘向陌生的来客问道。

“姑娘恕罪,这不是小可弄的。”男人揖礼道。

“那是谁?”

“猫。”

“猫?”

“小可叫门不应,斗胆入院,不想大黑猫扑到脸上,差点摔个狗吃泥。那猫又跳到衣杆上,弄塌竹架,才搞得如今这副样子。”

“那猫呢?”

“这,明明刚才还在……”

“胡说!”

“姑娘息怒,小可不敢有一句假话。”

这男子生得瘦削,背后曳只木匣,一副货郎的打扮,颧上两道暗红血痕。

织娘忽地笑了,明知事情与他无关,却总想与他胡搅蛮缠。于是织娘抱起双臂,乜斜着眼道:“不说也罢,你倒讲讲,为何要闯我院子?”

货郎直起腰身道:“小可本是游商,行走各地,不想遇到山贼。慌乱中逃到山里。小可在林中徘徊多日,忽见一道炊烟,才兀自来到这里。”

织娘弯了眉眼道:“敢情你是个讨饭的。”

织娘让货郎于长凳坐下,自己进屋盛饭,又端碗汤水放到桌上。

“唯有粗食,”织娘道,“莫说我吝啬。”

货郎瞧见饭菜,将瓷碗推至织娘前,推辞道:“姑娘还没吃吧?小可岂敢一人独食?”

织娘道:“我吃过了。”

“可明明是热的……”

织娘一拍桌子,怒道:“你到底吃不吃?”

货郎惊得一颤,忙拾起碗筷,囫囵扒了几口。转眼,碗里白米下了大半。织娘忙伸出手臂,夺下货郎手中饭碗,笑道:“别只吃饭,喝点汤!”

货郎忙抹去嘴边米粒,接过调羹道:“小可当真饿了。在深山转了许久,随身又无干粮,这饭菜于我,已经算是珍馐美味。”

不出片刻,汤饭见底。货郎收拢碗筷,向织娘道谢。

“你方才说,自己遇了强盗?”织娘托腮问道,“他们长何样?凶不凶?”

“凶得很!个个手执尖刀,黑布蒙脸。亏我急中生智,大喊箱子里是花石。他们听言一哄而上,我趁机脱身,跑到林里。”

“里面真有花石?”织娘问。

货郎笑道:“不过几味药材罢了。若真有花石,小可定在乡间建房置地,日耕夜息,不受这奔波之苦。”

织娘似思量般捻一绺长发,突然问道:“饭吃好了?家中米多得很,晚饭多煮一些,叫你吃个够。”

“不劳烦姑娘。”货郎移身,向织娘拱手谢道,“眼下日已过半,不动身恐就迟了。贼人见箱里药材,将其丢在路边也说不定。姑娘今日一饭之恩,小可来日定当报答。”

说罢,货郎便朝门外走。

“且慢。”织娘于背后叫住货郎,回屋取个布囊,交付货郎道,“里面装了几片白馍,赶路时用得上。”

货郎接过布袋,再拜道谢,逆着日光,步步下山。

织娘目送货郎下山,叹了口气。不想花猫忽地蹿出,一条长尾左摇右摆。

“死猫,方才跑去哪儿了?”

织娘轻哼一声,侧脚从一旁绕开,走了两步,听见背后有声音道:“依我看,你蛮喜欢他。”

织娘驻足,脸上红霞一飞,羞道:“休得胡说。”

“胡说不胡说,有人比我清楚。”那声音拉长调子,又道,“话说,你怎就让他走了?”

织娘羞不自胜,夹紧步子往前赶。

“若你答应以后温柔待我,我现就下山把他捉来。”

“谁要你帮!”织娘愤愤道,“我在他踝上系了丝,三日之内,且看他回不回来。”

织娘将生丝覆上织轴,拿起筘刀,将线头引入筘片。丝脚坦露于撑牙上,织娘捻起两段丝,拇指一绕,打出一只结。

一只接一只,足足打了百十个后,经丝终于贯连。织娘踩动踏板,交错丝线织成绸布。

这日天色正好,织娘抬头看云,云像马、像狗、像生翅膀的鱼。风一吹过,白色云团化成人形,落到地面,变作货郎模样。

“你怎回来了?”

织娘不抬头,机杼札札作响。

良久,货郎窘迫道:“几日下来兜兜转转,馍也吃完了,不想竟又转回这里。”

“没出得山?”

“没得。”

“货呢?”

“也没得。”

织娘松开踏板,笑道:“依我看,你心愚脑笨,怕是永远走不出了。”

货郎探过身,向着织娘连连拱手道:“姑娘可知道山的路?若能指得方向,小可必感激不尽。”

“且不说谢我,”织娘道,“我自生下,便没出过这山,又何能给你指明方向呢?”

货郎闻言,面色忧愁。织娘见状欲笑,从织机旁起身道:“行了这么多天路,想必也疲劳?不如去屋后洗个澡,我自有好吃好喝招待。”

织娘端来焖茭白、烧菱角,还有煨好的叫花鸡。一壶烧酒摆在桌上,两只杯盏相对而视。

货郎换上新衣,不动筷子,坐在凳上出神。

“怎么,这菜不合口味?”织娘问道,“这是新杀的鸡,你不妨尝尝。”

货郎回过神,摸起筷子,尝了口菜,辨不出味道。末了,他放下筷子,埋下头来。

织娘见状,亦失了胃口,问道:“还想着回家一事?就算想回,也得先吃饱。”

货郎抬头道:“姑娘所言甚是,小可方才只想事情,怠慢了姑娘,我先自罚一杯。”

“这倒不必。”织娘道,“容我问一句,这么急着回家,是因有人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