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魈

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

——却也无非是情义而已。

“先生请先。”

男子二名,一着长袄,一着短衫,屈膝席地,相对而坐。

礼毕,短衫男子抬臂,邀长衫男子先行。

房内,皆是锯条曲尺木工之物。

长衫男子拿数片木条,道:“在下先行一步。”

两人中间,乃一座木楔城池,砖瓦雉堞、渠柱樊篱,皆精雕细琢。

长衫男子推出木条三支,成左、中、右路,直逼城池之下,说道:“队列左右,盾兵三百,步兵三百,云梯八枚。车队列中,盾兵五百,冲车一具。”

短衫男子道:“然也。”

长衫男子扬手,一枚木板推至城门,道:“冲车至,先生何解?”

短衫男子拈起茶盅,置于城墙正中,说道:“鼎镬翻覆,沸水下。”

长衫男子道:“盾起。”

短衫男子闻言抽出一片城门,其后布满孔眼,说道:“大城之下,两扇闺门,弩兵伏于后。盾起则钢矢过,皆可杀。”

长衫男子笑道:“先生高明,然云梯既成,半数兵士固梯,半数持盾上,先生何以应之?”

短衫男子,置二草人于城墙上,说道:“火箭下。”

长衫男子笑道:“云梯敷以湿泥,烘烤了三日,水火不侵。”

短衫男子沉吟片刻,手持竹针,敲去城砖八块,道:“此为突门之灶橐,柴艾充膛,敌既上,生火鼓风,浓烟熏之,墙上投沙土石块拒之。”

“此法可去攻军几成?”长衫男子笑问。

“五成。”

“半数既入,何如?”

短衫男子掏出松针,以线贯之,铁蛇般列于高架,说道:“此为‘长从’,乃圆木三丈,绕以蒺藜。敌军既上,推木于前,触者非死即伤。”

长衫男子思量片刻,说道:“穴土而入,缚柱施火,毁城墙之基,先生何如?”

短衫男子淡然道:“吾必察。”

“先生何以察?”

“城有角楼,高瞻远望,挖掘隧道者,须积聚土石,近旁之水必浊。城内挖浅井,深约三尺,内置八斗陶罐,上覆牛皮,耳聪者伏罂而听,亦可察。”

长衫男子起身,于柜中取出一机械,搬至城前,说道:“先生可识此是何物?此乃石投,今日乘兴,示于先生。”

长衫男子将那石投调完毕。短衫男子上前细观,见其繁复精杂,暗藏机关。

“有请先生了。”

长衫男子起身前趋,将石投驱往城边,未至,短衫男子道:“火箭!”

长衫男子扭动旋杆,木架前两扇铁皮合拢以应。

石投逼近,至城墙百步外,张开炮梢。短衫男子见状,拾几束茅草,铺于滑木之上,推至城墙边缘。

梢上石块凌空而降,砸在团团草垫上。借茅草缓冲,城池不坏,近旁草人、木栅、滑车悉数倾覆,一片狼藉。

短衫男子即将“长从”分为两列,撤滑木、撤伤员、搬木障、清残骸。忽听石投之内一声闷响。

短衫男子一惊,见石投膛中伸出斜槽一道,直指向城门,一颗巨石滚下,将外侧闺门撞得粉碎。

长衫男子得意道:“此乃‘重子’,借自身之重抛石,随后借力而下,直捣城门!”

短衫男子蹙眉,清点剩余兵力,犹豫未决之际,却听长衫男子道:“先生如何接我这招?”

石投扭身展臂,主柱之下拉出三只吊桥,亦分左、中、右三向降下。

城墙上兵少人稀,短衫男子见大势已去,只得起身作揖道:“先生之技名不虚传,是我败了。”

长衫男子乃是公输盘,旅居楚地,造攻城之械。楚王闻之,欲以其出兵伐宋。

短衫男子乃是墨翟,闻干戈将起,自鲁至楚,劝楚王罢兵。可公输盘却道:“机械既成,岂有不用之理?”于是墨翟便以牒为阵,以草为兵,推演起攻守之势。

最终公输盘胜。他自鸣得意,收起石投演具,问墨翟道:“发兵伐宋一事,还需面见楚王否?”

墨翟答:“先生既胜,楚王亦不肯听鄙人之言。”

公输盘见墨翟罢休,喜道:“先生不远千里,何不停留几日,游赏山水?”

“谢先生好意。”墨翟道,“几日通信不得,弟子皆等我消息。还请容鄙人告辞。”

见墨翟神色坚决,公输盘亦不多留,唤门丁送墨翟至庭外。

大门方一合拢,忽见一年轻汉子,抱臂颔首,问墨翟道:“先生,非攻一事如何?”

原来此人非他,乃墨翟门下禽滑厘是也。

墨翟眉头紧皱,缄口不语,许久道:“我既败于公输盘,楚王伐宋一事已成定局。我且问你,宋国之中有多少墨者?”

禽滑厘答:“城中有墨者三百,皆严阵以待。”

墨翟道:“好!管黔滶、高何亦在郢都罢?你即刻与他二人前往宋城,指挥众人御敌。切记,至宋后定要纵火烧林,以防敌军就地取材,织造攻城之器。”

禽滑厘应诺,墨翟又道:“我暂且留下,以伺转机,寻法说服楚王。”

禽滑厘道:“弟子明白,先生保重!”

说罢,禽滑厘转身离去。墨翟于原地思索片刻,整理衣衫,向巷口踽踽行去。

可方一抬步,却忽觉衣带被人扯了住。

墨翟愕然,回头一望,只见一个豆蔻少女立在身后,一手拉住他腰带,一手托举着他的荷包。墨翟恍然大悟,明白是自己掉了钱袋。“多谢姑娘。”他向少女道,“你叫什么名字?如何称呼?”

哪知少女闭口不言,一撒腿,便跑去了别巷中。墨翟愣在原地,忽回忆起方才与禽滑厘相谈时,她似就立于街角,观望着二人的一言一行。末了,他自付一笑,也并未在意,又向着巷外抬脚进发了。

于街肆中,墨翟见城中一片车水马龙,想到来时路上,宋国街巷萧条破败,人民形容枯槁,心中五味杂陈。

“舍文轩而窃敝舆,舍锦绣而窃短褐,舍粱肉而窃糠糟,是何人哉!”

墨翟心中思量,之所以落败于公输盘,皆因城中防具笨重,兵力调配不周。至于石投掷石、重子、梯桥三术,皆有破解之法,怎奈敌强我弱,终被杀得大败。

墨翟冥思苦想,找不出一条应对之计。

思索间,墨翟转过几条街巷,忽见远处一旗杆下聚拢众多观者。

墨翟好奇,走近观望,见一老一少立于其中,似是父女模样。

少女持一铜锣,依外沿环行,老者自背匣中取出两只方盒,从中捻起一叠木片来,摆弄了一阵,竟变为一只木鸟。

老者吹起哨子,手中一抛,竟见木鸟扑动着双翅,于空中翱翔。

人群见状,纷纷喝彩。墨翟久精木艺,心知此类巧物造法,只需在鸟翅上捆生丝,漆蟹胶,即借得风力;于鸟尾处打孔,扯线头,便能操纵木鸟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