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

情缘太轻,

轻如一诺;

银戒太重,

重比三生。

巴郡西北,毗长江处,有一小村,名曰七棠。村产井盐,色白味纯,誉之为“晶棠盐”。

景德年间,七棠村中大户姚家诞下一女,三日能言,自云有前世记忆。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不久广闻巴郡。

数年后,一王姓道士云游至此,闻此奇事,登门拜访。

姚家主不敢怠慢,备好茗茶点心,请道士上座,吩咐下人去叫小姐。不多时,一及笄女子自堂后出,以扇掩口,行至座前,向王道士略施一礼。

既落座,王道士便问:“贫道来时听说,小姐出生三日能语,所述皆是前世旧事,敢问小姐,果有此事?”

姚家小姐道:“三日能言一事不假,然我不知什么前世,只是模糊记得些地府景象。”

王道士惊异,问道:“那阴曹地府中,是何般景象?”

小姐敛容道:“只记得起初在马车上,其轮丈余高,两匹黑马曳之,不知往何处进发。其上男男女女,泣涕如雨,哭喊不绝。小女旁近似有一人,虽不相识,只觉得心安。

“马车后至一隘口,赶车小鬼交换牒文,停留半晌。不知为何,车前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下车观望。

“争执过后,两扇门打开,众人上车,赶车人扬鞭驱车,驶入关中。

“关隘之内,群山绵延。我等沿小路千回百转,许久方至峰顶。两鬼怪高声喝嚷,赶众人下车。下车后,脚下乃是火山口,径长半里,蕴藏七色雾气。

“忽有一人,先小女而下。待到小女时,鬼怪似欲夺小女手中一物。小女当下一惊,反手回夺,不料亦失足落入山口。物件随势而落,不知落在何处。

“再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变作婴儿,重返人世,道长既知,小女便不赘述。”

王道士闻毕,若有所思。闲谈片刻,道士起身告辞。

出门后未行几步,道士忽听身后有人招呼。王道士回头,见一家仆打扮男子奔来。

既至身前,男子慌忙道:“晚辈有一事请教道长。”

“但说无妨。”王道士道。

仆从道:“敢问道长,可有法子,使人往冥界走一遭?”

王道士思量片刻,答道:“方法是有,然需耗费数种道材,其中几样昂贵难寻。贫道亦从未施过此术,不知可否行得来。你于人世活得自在,为何要去冥界一游?”

仆从闻言,拱手屈身,深鞠一躬道:“晚辈此请,绝非一时心血来潮。不瞒道长,我之前世,便是小姐口中那‘近旁之人’。”

王道士闻言,惊愕失色,忙问其中缘由。

那仆从娓娓言道:“我前一世,姓杨名简,居于南川,乃镇中富户之子……”

我前一世,姓杨名简,居于南川,是镇中富户之子。

我一兄长姓杨名济,平日牵狗擎鹰,呼朋唤友,游手好闲。街坊邻里纷纷围观,宅院内外人声鼎沸。

与家兄不同,我喜静不喜动,从早至晚,除去三餐,只在房中读书。

依我看,那走马射猎之事,乃纨绔子弟习气,读书入仕,才是人之正途。

家兄于是与我不甚亲近,两人之间日渐有隙。

一日,家兄狩猎而来,路过市集,遇镇中一无赖当街调戏女子。家兄震怒,翻身下马,将无赖驱走,再一回头,见女子泣涕涟涟。

家兄便腾出匹马,将女子送回自家宅中,途中二人询问彼此家世姓名。女子道,改日定要登门致谢。兄长闻言,连道不必。

自那以后,兄长外出次数渐少,每次离家,只马而行,无人相随。据伙伴讲,兄长是去与那女子相会。

此事于我未尝不是好事。再无人声马啸之乱耳,我乐得清静,心盼兄长多多耽于情思,勿再耍起长弓。

一日,兄长接女子来宅,与其一同游赏园林。家人闻讯,皆去探视。我那日亦无心读书,亦随众人前往。

但见,家兄拊掌而歌,女子婆娑起舞。待曲终时,女子拢指收臂,戛然止步。我定眼望那女子,顿觉神魂出窍,如痴如梦,世间原来竟有如此清丽之人。

不多时,家兄觉察我等,便携女子前来,说道:“这是韶娥,叫韶姐便好,待过门后,还请诸弟妹多关照。”

不待韶娥走近,我已六神无主,只是随口一应,借机溜回房中,再未出门。

当晚,宅中举办家宴,父母长辈,悉数出席。

席上,家父问毕韶娥家世,便不作声,举座默然。家母还颦眉催促道:“姑娘且快些吃,免得夜路难行。”

兄长闻言,拍案而起,怒道:“韶娥乃家中之客,爹娘不以礼待,反冷眉而对,恶言相向,此般轻慢,算作何事?”

家母道:“若只吃一顿饭,亦无不可,但若想嫁入杨家,真是痴人说梦!”

兄长为韶娥一事,与家里闹翻,时常彻夜不归,偶尔回房取些钱财。

某次,他踏入门槛,发现室中空空,向旁人询问,方知是家母主使。

兄长恼怒,与家母理论,被告知,若其不与韶娥断绝往来,家中钱财便不与他用。

家兄大怒,拂袖而去。十多天后,家兄再次到我房前,求借些银两。

我取来钱袋,将银锭尽数交与他。

家兄感激道:“此番恩情,为兄定不会忘。”旋即离去,顺手砸碎院里瓷缸。

月余后,家兄忽现身窗外,敲打窗棂。

家兄衣衫破烂,对我道:“这次来,有一事相托。这封信你且留下,三日后,将其交与二老。于此之前,莫要拆封。”

语毕,家兄将一纸信封与我,转身消融于夜色中。

我将信置于屉内,便熄灯就寝。第二日,我一如既往,照常写字读书。到第三日,我忽觉心中有感,忙打开抽屉,拆信阅读。

这信,乃是兄长之遗书!书中道,兄长与韶娥姻缘此世难了,只求来生做对快活鸳鸯,其将与韶娥一同投江殉情。

惊骇万分,不知如何是好,忽见信中掉出一枚柳絮,猛忆起镇外白河栽有垂柳,即刻赶往白河。

至河边,寻了好久,见两双鞋子列于滩上,其中一双正乃家兄所有。

我救人心切,一时别无他法,便除衫脱靴,纵身跃入河中。

入水后,我于暗流中摸见一只胳臂,便抱于胸前,反身回溯。

上岸后,我发现怀中之人正是韶娥。她面色惨白,气息如游丝。我将其覆身朝下,摇晃多时,韶娥身一抽搐,吐出大摊污泥。

韶娥已无性命之忧,我便转身入河,寻找兄长。怎奈如何下潜,我也寻不到半只布头。

再登岸,韶娥正呆坐于滩头,丢了魂魄一般,纹丝不动,双目空空。